年轻皇帝望向位置靠后的兵部侍郎唐铁霜,温和问道:“唐铁霜,大柱国何时从辽东动身入京,兵部可有确切消息?”
唐铁霜带着几分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回答道:“微臣只知大柱国回复兵部两辽边事紧急,北莽东线主帅王遂近期动静颇大,蠢蠢欲动,似有大动兵戈之心,大柱国必须布置妥当方可启程。”
年轻皇帝嗯了一声,安慰道:“命兵部高亭树拟文,告知大柱国不用匆忙南下,两辽边务向来是我朝头等大事,不可因小失大。”
唐铁霜沉声领命,心思反而越发沉重。皇帝陛下越是和颜悦色,他这个脑门上贴着“顾党”两个大字的兵部侍郎,越是心里没底。
如今太安城官场流传一个说法,叫作“顾剑棠之后兵部无气运”,说的就是顾剑棠之后主持兵部衙门的大人物们,几乎就没有谁的仕途一帆风顺。尚书卢白颉先是平调广陵道,然后在春雪楼成了燕剌王的俘虏。侍郎许拱先是被“发配”辽东,名义上是替天子巡守北关,事实上无疑是被排斥在了京城官场尤其是朝堂中枢之外。卢升象当初以侍郎身份兼领南征主帅,结果从头到尾战功寥寥,如果不是后期“擅自出兵”才总算见过几眼硝烟,恐怕就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至于顾剑棠和卢白颉两位尚书之间的陈芝豹,封王就藩西蜀,原本还算恩宠无双,结果到头来莫名其妙跟着南疆赵炳一起造反,终究算不得什么好结果。
京城居不易,京官当不易,诚不欺我。
唐铁霜有意无意看了眼站在稍稍靠前位置上的蔡楠,百感交集。上次韦栋、董工黄等顾大将军旧部进京,不欢而散,这次蔡楠进京干脆就没有拜访唐铁霜的意思,待在两淮道设在京城的面帘子驿站深居简出。
年轻皇帝转头笑望向礼部尚书司马朴华。祥符三年礼部在尚书省抬阶至与吏兵两部持平,要高出刑户工三部,司马朴华自然而然享受到了卢道林、元虢两位前尚书的许多妙处。当今天子被中原看作文人皇帝并非无的放矢,虽然未必轻视武臣,但重视文官显而易见,翰林院的迁址和礼部衙门的抬高都是明证。
年轻皇帝看着这位礼部大员,语重心长道:“明年开春就要举行会试,礼部责无旁贷,正副总裁官人选可有定论?此次春闱规模扩大不少,士子人数空前之多,司马尚书还需尽早给出一份详细章程,除了朕会亲自过目,礼部不妨把章程一并交予坦坦翁、殷尚书这些主持春闱多次的前辈。”
大概是离阳历任礼部尚书里最没有清望的老人诚惶诚恐道:“陛下,三年一届的春闱会试,事关我朝文脉绵延,微臣虽在礼部多年,却从无主持春闱的经验。况且微臣若论经验,自认远比不得坦坦翁与殷尚书熟稔春闱运作;论学识,更比不得中书令大人与温大学士;若论能力,也比不得陈少保、严侍值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俊彦。陛下,微臣不知如何与礼部同僚选定正副总裁官,并非我离阳人才匮乏,而是恰如小屋门口悬挂一张大珠帘,琳琅满目,委实令人目不暇接,不知如何拣选啊,故而微臣斗胆恳请陛下亲自钦定春闱人选!”
坦坦翁听着身后礼部尚书大人的肺腑之言,忍不住扭头望去,伸出一根大拇指。
这个马屁,可是一下子吹捧了好些人。
司马朴华面对坦坦翁的手势,笑意微憨,眼神真诚,无懈可击。
年轻皇帝拢了拢袖口,微微笑道:“春闱人选一事,朕不画蛇添足,仍是由你们礼部裁定,实在头疼的话,司马尚书回去后多与中书令、坦坦翁交流。不过在朕看来,此次会试主考官除需要德高望重之外,具体负责分房阅卷的人选,倒是可以破格一次,未必讲究资历,礼部、翰林院、国子监,都可以分别拣选几个年轻人担任。”
满脸心悦诚服的司马朴华赶紧躬身道:“陛下英明!”
年轻皇帝偏转视线,好不容易才找到与这个小朝会略显格格不入的洪灵枢。毕竟是刚刚从地方上入京的官员,洪灵枢自身又是青党领袖之一。青党在永徽年间多有起伏,尤其是在上柱国陆费墀选择与北凉徐家联姻之后,陆家举族迁往西北,导致整个青州系京官人人自危,好在前不久“老侍郎”温太乙得以外任高升为靖安道经略使,这才稍稍人心安定。只不过洪灵枢初次入京,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官场多有水土不服,也难免面容郁郁。年轻皇帝嗓音越发柔和,缓缓道:“洪将军在太安城的宅子可曾修缮完毕?”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充当陪太子读书角色的洪灵枢受宠若惊道:“回禀陛下,兵部和户部一起帮忙安排的宅子极好,根本不用微臣稍作更改,随同入京的家眷都赞不绝口。皇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
年轻皇帝笑道:“这件事情上,唐侍郎是花了大心思的,洪将军要谢就谢他。”
洪灵枢闻言立即对身边的唐铁霜抱拳致谢。后者仅是抱拳还礼,并无客气言语。
洪灵枢心中自有一番深沉思量。他这次擢升入京成为“平”字头武将之一,得以手握实权,并非没有人眼红。因为离阳武臣尤其是京城官场的进身之阶,极为有限,就两条路子:一条是在兵部攀爬,务虚;一条是从京畿之地的都尉校尉做起,步步为营。前者相对简单迅捷,但是侍郎前后是个大瓶颈;后者讲求脚踏实地,速度缓慢,但是只要成为征、平、镇三字将军之一,前程就十拿九稳,只要熬得住,等到前头的大佬到了退位的岁数,就能顺势一步一步往上走,反而是如今的兵部侍郎还需要去地方上担任副节度使一职,最后各凭本事,去争夺兵部尚书那把交椅。两者各有优劣,但是像他洪灵枢这般直接从一州将军升任平字头将领,属于不太合理却合情的提拔。合情在于朝廷需要在数千中原士子奔赴北凉的形势之下,重用中原腹地的青党来安抚人心。出京的温太乙是如此,入京的洪灵枢也是如此。洪灵枢虽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对兵部左侍郎唐铁霜的前景其实并不看好:一方面是吴重轩的横空出世,二来唐铁霜的派系色彩太过浓重。洪灵枢的青党身份有些时候能够成为庙堂平衡的官场助力,但是唐侍郎的顾党嫡系大将身份,意味着大柱国顾剑棠在世一日,唐铁霜在朝廷几乎就一日无法登顶。朝廷可以容忍一个总领两辽军政的大柱国和一位手握辽东铁骑的唐将军同处关外屋檐下,却绝对不可能允许一位唐尚书与顾大将军里外呼应。
洪灵枢并不会因为唐铁霜对自己的宅子花了心思却秘而不宣,便因此感恩,但是皇帝陛下看似轻描淡写地公然揭开,就容不得洪灵枢不去好好思量一番。
年轻皇帝重新拿起那份昭告书,脸色凝重起来,冷笑道:“赵炳贵为赵室宗藩,却要去做那乱臣贼子,朕容得下广陵道叛乱,容得下那些投靠西楚姜氏余孽的文武官员,容得下被战乱裹挟的广陵道百姓,唯独容不得赵炳、赵铸这对父子!”
这位离阳君主停顿了一下:“吴重轩!”
身材魁梧毫无老态的吴重轩沉声道:“臣在!”
年轻皇帝面无表情道:“吴尚书为众位爱卿说一下广陵道形势。”
吴重轩不急不缓道:“如今逆贼赵炳总计十一万大军入驻广陵道江北地带,在随后半年之内,还会有最少四万南疆蛮夷青壮进入广陵江以北。反贼陈芝豹除去目前两万蜀军,接下来半年内亦有三万左右的蜀地步卒赶赴广陵道。加上原镇南将军宋笠、原蓟州将军袁庭山的两支兵马,以及新近吸纳的西楚叛军残余兵力,那么在祥符四年的春闱结束之时,叛军人数将会达到二十六万之多。而朝廷目前驻守广陵道的兵力仅有十二万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