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辜负她一样?
陈望猛然仰起头,一口喝光壶中绿蚁酒。
徐北枳突然笑道:“陈大人,其实啊,说不定将来你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陈望握紧酒壶,轻声道:“再也不回了。”
世间遗憾事,往往起始于“再见”二字。
而世间幸运事,又往往在于之后真正再见之时。
只可惜,遗憾事多,而幸运事少。
陈望重复道:“再也不回了。”
年轻宦官缓缓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水井辘轳之上:“你爹,张巨鹿,曹长卿,还有你,加上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离阳前朝老人,其实都是一种人,我都不喜欢,但是扪心自问,不喜欢的理由,竟然是羡慕你们。”
年轻宦官陷入追忆:“离阳开国有几年,那座为赵室子弟传道授业的勤勉房就存在几年,我很久以前非常仰慕读书人,所以经常去听那里的那些读书声。很多内容我都忘记了,但是不知为何,至今还记得住一些: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回过神后,低头看着这个依旧坐在井口上的年轻藩王,笑道:“在我心中,曹长卿他们是君子,你也是,所以无论生死,我都很高兴。”
小街上的雨点越来越大,年轻宦官笑意也更浓:“也许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宦官视为君子,算不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是吧?”
徐凤年站起身:“被当作君子,当然值得高兴。只是见到你,我高兴不起来。”
年轻宦官微笑道:“不高兴的话,就打一架?”
徐凤年笑着回答道:“正合我意。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最好别叨叨,打不过了,咱们再坐下来继续讲道理。”
年轻宦官眼含赞赏之意,道:“怪不得说自己脸皮厚度相当,见识到了。”
徐凤年仰起头,望向灰沉沉的天幕:“有人教过我,行走江湖,脸皮不厚不吃香。”
就在此时,远处樊小柴似乎受不了自己沦为看客,缓缓抽出腰间凉刀,开始在雨中狂奔,糜奉节根本阻拦不住。
若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樊小柴的衣衫在雨水溅射下,滴滴答答,看似轻缓,但是樊小柴原本仅是身体前倾的前扑之势,在短短十数步之后,仿佛头顶有山岳压下,被迫弯腰前冲。
这条街上,一滴雨即一份真意。
点点滴滴。
樊小柴七窍开始流淌出猩红血丝,但是这位执拗女子依旧疯狂前冲,每一次双脚踩踏在地面上的声势都越发沉闷凝滞。
背对樊小柴的徐凤年随手一挥袖,她顿时倒飞出去,撞在一堵墙壁上。
紧贴墙壁的后背,血水与雨水一些滑落。
糜奉节回头看了眼去而复返的樊小柴,眼神无奈且惊惧。
年轻宦官横臂伸出,摊开手掌,所有滴落在他手心的雨点都没有化作雨水,而是一滴滴弹射而起,也并非笔直弹起,而是一次次飞旋画弧,最终聚拢成一个圆。
年轻宦官笑道:“我其实不太会打架,不过……没输过。”
徐凤年这一次直接用左手按住腰间凉刀:“我年纪没你大,但是打架次数肯定比你多,而我……没死过。”
没输过,当然平淡中见霸气。
没死过,则听着像个笑话,却绝对让人笑不出来。
一条小街,两位陆地神仙。
一个最年轻,一个最年长,因为年龄悬殊好几百年。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可还是要打一架。
老太监忍不住有些跳脚骂娘的冲动,不是说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雨势润如酥,像那婉约美人缓缓织珠帘。
年轻宦官手心之上那颗雨水凝聚而成的藏青色水球,悬空而停,微微起伏,隐约浮现电光闪烁,火龙游走一般。
握住刀柄的徐凤年瞳孔微缩。
天雷。
世间人手握天雷?
只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这位驻颜有术的宦官身上,反而不奇怪。
此时此刻,年轻宦官再无先前的温暾气息,面对半丈之外按刀而立的徐凤年,面容肃穆,眼眸漆黑如墨,如一条蛟龙看待一尾蟒蛇,既有俯瞰轻视之意,又蕴含着雷霆大怒。
在这之前,两人坐井观天论道之时,年轻宦官不像是位跺一跺脚就让江湖抖三抖的武道大宗师,倒像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私塾先生,不苟言笑,刻板孤僻,但是与对眼之人的言谈举止,都可谓谦谦君子,锋芒内敛。
但越是这种人,反常之时,尤为可怕。
这就像当年自称天下第二的王仙芝,突然有一天扬言要做那第一人,在那六十年里,自然是谁挡谁死,恐怕连同邓太阿、曹长卿在内所有日后大放异彩的江湖风流人物,都会早早夭折。
又比如下山以后的洪洗象真正发起火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那一定无法想象。
或许铁了心想shā • rén的徐凤年,也算,所以洪敬岩就在拓跋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离阳宦官,正是如此。
他五指微微缩,掌上天雷瞬间渗入手心,消散不见,但是整条手臂顿时呈现出火龙萦绕的诡谲景象。
年轻宦官呼吸绵长,隐约间七窍间皆有七股纤细的白色气息吐纳出入,白皙如羊脂美玉的面庞之上,如同倒垂七条白蛇。
与此同时,徐凤年不但已经拔刀出鞘,而且身形刹那间旋转向前,双脚离地,衣袖飘摇,简简单单一记滚刀劈向年轻宦官。
后者只是抬起那条“吞食”掉一颗天雷的手臂,双指夹住那柄蕴含徐凤年充沛神意的凉刀。
双指夹白虹。
指缝间,电光火花疯狂溅射,映照着年轻宦官那张脸庞熠熠生辉。
眉间如又开天眼的徐凤年默念一声:“开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