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不见清凉山,有名石碑不计数!
君只见,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
到后来,每当年轻人在“君只见”会说到“中原”二字,老人也恰好在“独不见”之间扯开嗓子高喊“北凉”二字。
老人什么也不懂,只是想这么凑个热闹而已。
年轻人的嗓音很凄凉,就像……
就像那些北凉随处可见的升底儿尖柿树,在冬日里空落落,只有枯枝。
最后,茶肆老汉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年轻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将那枚玉佩放入老人手中,帮着老人握紧手心后,这才走向那匹马。
夕阳下,一人一骑,缓缓西行。
年轻人一边骑马,一边打着瞌睡,随着马背起伏,身形摇摇晃晃。
人睡如小死。
一睡不醒即大死。
离阳印绶监的车队在过潼关进入凉州辖境后,马蹄终于加快,密集地踩踏在驿路之上,就像一场秋日里的暴雨。毕竟几千人的京畿骑军,气势还是有些的,也引来不少北凉百姓的视线。北凉骑军绝大部分都屯扎在凉州关外,北凉道境内骑军除去潼关这类兵家必争之地的重要险隘,更多还是白马义从这种扈从精骑较为常见,除非是仓促调动,否则两千骑以上的兵马疾驰,并不常见。
这支兵马作为名义上的天子使臣,一路往西,真真切切领略到了北凉的贫瘠苦寒,只是贫寒之余,沿途秋日里的庄稼,又别有生气,郁郁勃勃,格外扎眼。偶有收秋忙碌的乡野村夫妇人,停下劳作,擦拭汗水,遥望着这支浩浩荡荡的陌生骑军,神色安宁,若是有在田间嬉戏打闹的稚童,甚至还会指手画脚一番。这与蓟州、河州一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概这就是北凉跟北莽死磕二十年后积攒出来的独有精神气了:天下骑军千千万,唯我北凉甲天下。
车队在青马驿下榻。此地距离凉州城不过八十余里,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快要见到那座王府,大概是难得心情舒畅了几分,在吃过晚饭后相约结伴出行,沿着一条名叫龙驹河的河岸随意漫步,身边跟随两位手脚伶俐的宦官,以及六名悬佩有皇家赐刀的御前侍卫。掌印太监眯眼望向河床。入秋以后,相比夏天汛期河水已经下降许多,水落石出,靠近两岸的河床裸露出如同游鱼背脊的黝黑石板,一块块簇拥在一起,给人无比生硬的感觉,不说与江南水乡相比,便是京师和京畿也绝对瞧不见这般景致。三名印绶监大佬宦官都是多年养尊处优的身子骨,虽说在太安城也习惯了秋寒冬冻的气候,到了西北之后也未有太多不适,可是沿着河岸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是两名年轻宦官心底也有些叫苦不迭,印绶监二三把交椅更是气喘吁吁,只是掌印太监不说停步,无论是宦官还是御前侍卫,都习惯了规矩森严,自然也就无人开口提醒若是再不原路返回,恐怕就要冒着夜色打着火折子摸索回驿馆了。
印绶监掌印太监姓刘,本名在晚辈宦官里头早已少有知晓。与许多年迈宦官一样,都是亡国遗民身份,当年离阳兵马每破一国,便有一大批宦官跟随亡国君臣迁入太安城,只不过洪嘉北奔注定青史留名,他们这些阉人的颠沛流离,又岂能入得了读书人的眼,相信没有谁愿意为他们在史书上写上一两笔。尤其是他们这些宦官在离阳朝野素来以老实本分著称于世,宦官干政是不用想了,离阳三代皇帝都是明君,朝堂上又是文臣武将交相辉映的气象,老辈阉人们,人人自觉能够安安稳稳老死在皇宫里头,就是天大的幸事,故而从韩生宣到宋堂禄两代宦官执牛耳者,都是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秉性。
一行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瞧见一座大石崖,巍巍峨峨屹立在河岸右侧,刘公公率先走上石崖,一时间百感交集。
身材略显臃肿的掌司太监实在熬不住双腿酸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认他做师父的年轻宦官赶忙做牛马状跪在地上,年迈太监欣慰一笑,大大咧咧坐在年轻宦官的腰背上。另外一名小辈宦官依葫芦画瓢,也想给掌印太监刘公公如此献殷勤,不料才弯下腰想要当凳子,就看到刘公公摆了摆手,只好讪讪然退下。
刘公公抬起手臂向上游指了指,然后转头跟一站一坐两位蟒服老太监笑道:“宋公公、马公公,你们应该知道咱家曾是北汉人氏,祖上……嗯,用太安城某些年轻人的说法,就是也曾阔过。”
两位印绶监大佬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