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掌下去,以他轻描淡写一记手刀,割开屏风如同切豆腐一般的不俗功力,还不得轻而易举地拍烂整颗头颅?
一直看似低头沉闷喝酒的毛舒朗其实已经按住刀柄,只是突然松开了手指。
毛舒朗中途放弃拦截,程白霜是措手不及。
南疆两大宗师都没有出手,那么照理说,这一掌下去是铁定要鲜血四溅了。
只不过失心疯的鱼龙帮供奉的的确确是把手掌拍了下去,只是却没能够马到成功而已。
因为他的胳膊断了。
所以落在掌司太监宋公公脑袋上的断手,倒像是一位家族前辈面对晚辈稚童的亲热拍头。
远处一座屏风后方,一位目盲女琴师身前桌上,露出那架古朴的焦尾古琴,她尾指弯曲。
纯粹对于指玄境界感悟之深,她稳居天下前三。
不服气?
可这是某位武评大宗师的盖棺定论。
前三,分别是早已跻身陆地神仙的邓太阿,曾经擅长以指玄杀天象的人猫韩生宣,接下来就是这位在中原江湖毫无名气的目盲女子——由北莽进入西蜀的女子琴师,薛宋官。
刘公公瞥了眼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却满脸茫然的同僚,在这位掌印太监的长久凝视下,后者终于收敛起那份江湖门外汉的滑稽表情,嘿嘿一笑,阴沉而自负,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这一刻,马公公才意识到这个伶人一般的可笑同僚,竟是修为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
今夜这眼花缭乱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及种种出手和未曾出手的弹弓在下,到底还有没有尽头?
马公公心情复杂。
一个鬼哭狼嚎的嗓门骤然响起:“这这这……这到底是闹哪样啊!”
左右雅间之间的过道上,一位衣衫鲜亮的中年男子脸色如丧考妣:“怎么死了这么多人,我们酒楼还怎么做生意啊!”
然而当他看到满脸冰霜的刘妮蓉后,更像是死了爹娘结果又死了儿子一般,满脸绝望:“大掌柜的,你听我解释,这些人杀来杀去,真的跟我无关啊,这是无妄之灾啊……”
马公公瞥了中年男子一眼,随即转头死死盯住刘妮蓉,冷笑道:“好一个鱼龙帮!”
宋公公也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扭头,嘿嘿笑道:“好一个北凉鱼龙帮才对。”
刘妮蓉的脸上瞬间苍白无色。
她身边那名年轻供奉满眼怒意,杀气腾腾。
开碑手赵山洪则有些幸灾乐祸。
这场一团糨糊却精彩纷呈的刺杀,刘妮蓉到底是不是得到清凉山的授意,他不关心,他只知道这场刺杀失败后,刘妮蓉清白不清白,都不重要了,在北凉道如日中天的鱼龙帮,很快就要迎来一场大换血。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至于刘妮蓉这个娘儿们还能不能活着卷铺盖滚蛋,估计只能靠求香拜佛菩萨保佑了吧?
刘妮蓉没有向两位印绶监大宦官解释什么,只是望向那个不断哭爷爷告奶奶的酒楼二掌柜:“郭玄,我只问你一句,今夜之事,你到底有没有参与?”
名叫郭玄的中年男子算是新鱼龙帮元老人物,资历之老,别说开碑手赵山洪,就算比起她身边两年前进入的年轻供奉也要胜出一筹。只不过郭玄武力平平,但善于商贾经营,也算是走了条终南捷径得以很快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北安镇这栋酒楼的二掌柜、事实上的一把手。当时在鱼龙帮这种调动只能算作发配流放,因为郭玄是帮内少数忠心于刘妮蓉的人物,跟鱼龙帮的太上皇即老帮主都能隔三岔五喝个小酒。郭玄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陵州,说到底还是刘妮蓉被架空的一个缩影。之前谁都不看好无兵无将也没几个钱的郭玄真能够东山再起,在北安镇这个地方杀回鱼龙帮高层谋得一席之地。但郭玄很快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酒楼以及隔壁青楼的生意能够如此红火,郭玄功不可没,原本就对此人有些愧疚的刘妮蓉,当然对鱼龙帮在北安镇的欣欣向荣乐见其成,甚至有意明年将他提拔为鱼龙帮实权执事,位不高却权重,能够掌握鱼龙帮上下的半数生意往来。
郭玄几乎带着哭腔委屈道:“刘帮主,我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放着日进斗金的大好生意不做,shā • rén图什么啊?!”
城府深沉的宋公公貌似人畜无害笑道:“大掌柜、二掌柜,你们这是要唱白脸黑脸吗?是不是有些晚了?”
酒楼外街道上,马蹄阵阵。
那种铁骑推进的沙场杀气,与江湖宗师一人敌国的杀气,截然不同,却同样让江湖肝胆欲裂。
就在此时,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温醇嗓音在整座三楼响起,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打趣意味:“宋公公,话可不能这么说,否则今晚的绿蚁酒,就要收你们银子了。”
这个声音其实就在郭玄耳边,但是他全然不知自己身边怎么就多了个人。
本就一肚子火气的他,感觉又给这家伙不怀好意地架到火堆上,哪里还能有个好脸色,转头愤怒道:“收你娘的银子,这酒楼绿蚁酒收不收钱,老子说了算!”
然后他看到一张英俊的年轻脸庞。
再然后看到此人双手笼在袖中,腰间悬挂一柄北凉刀。
如今的北凉道,已经再没有任何鲜衣怒马的将种子弟胆敢私佩凉刀了。
一个都没有。
有这份胆子的英雄好汉,要么还在官府里吃牢饭,要么就是已经把牢饭吃过了的。
如今北凉除去关外边军和境内驻军,被清凉山准许可以公然悬佩凉刀的人物,只有两种。
一种是军功卓著却已经退出行伍的武将。
一种是出身老字营的百战老卒。
这两种人,几乎都是老人了,要不然就是正值壮年已经转入官场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这个年轻人笑眯眯看了眼郭玄,环视四周,最后微笑道:“在北凉,都是我说了算。”
来酒楼一掷千金的普通豪客那叫一个胆战心惊。比如那位蹲在一张酒桌下抱头痛哭的官老爷,作为一县父母官,原本这趟是借着来北安镇体察民情的幌子,喝个无伤大雅的花酒,准备祭五脏庙后就去隔壁青楼那边的床榻上,以五十高龄驯服一两匹胭脂烈马,这般老当益壮的“投笔从戎”,何其壮哉!他得知死人后倒是也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只不过一来实在两腿发软走不动,二来也怕那群shā • rén都不带眨下眼的凶神恶煞万一嫌他碍眼,就直接给滥杀无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