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苍站在床榻之前,愣愣地看着眼前虚掩着的房门。
他现下魔气与仙气交杂,虽说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但实力也达到了从未到达过的巅峰,就像现在,他仅仅是站在房间之中,这世间万物的声音,便已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耳朵。
不论是窗外鸟儿踩在树枝上那一刹那的脆响,还是风吹过门帘时带起的窸窣声,亦或者围墙之外,魔界小商贩叫卖的声音。
这些声音单听是个趣儿,全部挤在一起的时候,会给裕苍的大脑带回几乎无法负荷的疼痛与压力。
好在,他一向善于忍耐,这时候便小心翼翼地在这些杂乱的声音里,捕捉自己想要听见的声音。
女孩子的尾音一向以高调为多,像是她一直便是如此雀跃的一般,让人听了,心情都不由愉悦起来。
而现下,他在那万千声音中,终于捕捉到了那个上扬的尾调,听着她用理所当然的声音说道:
“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的人,所以我自然会心悦于他。”
裕苍愣愣地听着那句话,感觉就像是一片久旱的土地,在垂死挣扎之际,遇到了突如其来的甘霖。
但此时,他却甚至没有因为这份甘霖而觉得快活,更多的情绪,则是来自不安。
他是一片即将要死去的土地,甘霖来之不易,却已无法扭转乾坤,而以他这样的身躯,该怎么回报这一片甘霖呢?
裕苍的喉咙口此时泛上痒意,他一手握拳,咳嗽两声,很快,就连鼻腔之中,都充满了血腥气。
裕苍却神色如常地抹掉那一点粘稠的鲜红,眸色沉静。
他已经想好了,在一切结束之前,他要给荣简,留下一点什么。
若真像她所说的那般,即使她为自己而来,至少,也不能让对方……
空手而归。
……
荣简特别满意这两天的生活。
不得不说,论过日子这门学问,她还真比不上生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束蓝嵐束少爷,对方即使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依旧给硕大的府邸上配上了数十个贴心又听话的小厮。
每当荣简睁开眼睛,就有温婉的魔族少女跪侍在她床榻边,温声问她需要些什么,今日早上想用些什么膳食的时候……
荣简觉得自己恍惚回到了做太子妃,做徐小姐那会儿的米虫神仙日子。
而与她对奢靡生活的适应良好相比,另一边的裕苍倒是依旧秉持着苦行僧的生活。
据说束蓝嵐给他那边打发的都是最漂亮的小侍女,但无一被裕苍谢绝在门外,理由是他自己一人便能照顾自己的起居生活。
荣简颇为扬眉吐气地站在束蓝嵐身边,对方倒是有些懊恼地说:
“怎么,裕苍那家伙还真就非你不可了,你这小妮子倒有点手段,竟然能……”
“你说话稍微给我放尊敬点。“
在束蓝嵐面前也脱下‘江荣简’这层马甲之后,荣简倒是活得更加自在了不少。
她不用再尊称束蓝嵐为‘前辈’,对方倒也不把她看做故人的‘大徒弟’,又觉得她年纪尚小,由此嘴上越发没有规矩起来。
荣简翻了个白眼,转而托着脸颊笑眯眯地说道:
“你要给裕苍找些个美貌侍女,这也得在我的姿色之上吧,你找得着吗?”
束蓝嵐几近哑口无言,但是他打量了荣简半晌,最后也只憋出来一个:
“你的脸皮可真厚啊!”
荣简说这话的底气倒还是有的。
江荣简和徐荣简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后者当年是京城闻名的贵女,在茶楼中喝个茶都能被仰慕之人踩破门槛,那容貌和才情都是一等一得好。
而江荣简的容貌比起徐荣简因为年龄限制而稍稍的稚嫩,五官已经完全长开了,即使未施粉黛,随意一笑也能被称得上灿若桃花,顾盼生辉。
束蓝嵐自封阅女无数,这时候还是被荣简的美貌和她颇为不要脸的性子给噎了一下,最终只小声道:
“行了行了,再怎么也是人大徒弟的壳子漂亮……”
——可话这么说,他其实早年间也见过这江荣简数次,许是对方打扮普通,又或许她少了点灵气,最多能称得上一个清秀。
由此,这次第一次重逢,束蓝嵐还真没认出眼前这幅皮相就是江荣简来。
荣简倒是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颇为得意地轻哼一声,转头就听见身后的门开了。
束蓝嵐眼前一晃,眼前这位新晋的元婴修士的身影已然不见了,他愣愣地一回头,那边的荣简已经站在刚进门的裕苍旁边,笑嘻嘻地勾住他的手:
“师尊经过这几日修养,脸色倒是愈发好了。”
束蓝嵐:……别啊,你这师尊师尊得叫,我就像个黑夜里最亮的那颗夜明珠,无从躲藏啊。
裕苍被她叫‘师尊’,倒也稍有些不自然,但他还是让她挽住了自己的手,慢慢往前去:
“嗯,有劳束公子的照顾了。”
束蓝嵐麻木着一张脸,拱手:“不敢当。”
那边的裕苍倒是和着荣简一起向着束蓝嵐身边走来,三人坐在一张圆桌上,距离不近不远,三人相视了半天,倒是着实有些尴尬。
毕竟束蓝嵐在一周之前还想杀了裕苍,而荣简在四日之前,还把所有的符咒都往对方身上招呼……
虽说两人已经可以说都和互相摊了底牌,但是现在又夹杂了个裕苍在,气氛又有些不对了起来。
半晌,反倒是裕苍最先开了口,话却是对着束蓝嵐讲的:
“束公子,你之前还给我的那把匕首,我重新在上面加了法阵,你若不嫌弃,便接着用吧。”
荣简恨不得在这会儿给对方颁发一个‘说话的艺术’金奖。
然而,几乎在他掏出来那把匕首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黏了上去。
与之前已经看上去金光闪闪的匕首相比,现下的匕首更是周体透着隐隐的蓝光,裕苍简单地虚虚一点,无数的法阵便从这个小小的匕首之上涌现了出来。
荣简看着其中几个甚至有些眼熟的法阵,发现那还是自己之前抗天雷的时候画出来的。
果然如裕苍所说,她画的法阵,他都会。
荣简不由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而紧接着,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
因为这一个想法,荣简觉得自己通体冰凉,又忍不住近乎大笑出声。
她紧紧抿着唇,像是要抓住那个极为缥缈的念头,又为了不暴露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下意识地没有移开看匕首的视线。
而另一边的束蓝嵐,则更为得不自然了,他看了那把匕首,看着那一个个精心叠加的法阵。
即使裕苍惯有天才之名,要做出这样的法器,也需要很大一番功夫。
他前些日子闭门不出,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呢?
而他甚至还在这个法器上留了跟踪的符咒,实属……
束蓝嵐羞愧无比地低下了头,又正好看到对方透着青色的指骨,一时间觉得自己更为得愧疚了。
半晌之后,他才伸手,去拿对方放在了桌子上的匕首,声音嘶哑:
“多谢你……裕兄。”
荣简在那边漫不经心着,甚至没注意到两人的对话,倒是裕苍这时候又开口叫她:
“荣简。”
荣简一时之间竟然有种上课发呆被老师抓包的紧张来,她立刻抬头:“啊?啊!”
裕苍倒是没有半分脾气的样子,只是轻声道:
“之前我一直答应给你打的刀,要晚一些时候给你了。”
荣简想着自己还好好珍藏着的小破刀,倒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
“没事没事,你别急……”
那边的束蓝嵐则忙不迭地说道:
“你要给她打什么刀,需要什么材料,我立马去找,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到!”
他的样子过于急切,裕苍眨了眨眼,还是温声拒绝了他:
“不用了。”
束蓝嵐有些仓皇地闭上了嘴,他依旧紧紧地捏着手里颇具分量的匕首,看着裕苍的眼神温柔地停留在了另一方还在发呆的女孩子身上,张了张嘴,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这样平和的日子过得飞快,荣简自从想到自己这个初步计划后,就开始翻阅书籍寻找。
她没敢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计划,但好在束蓝嵐这个暴发户,即使是在暂住的庭院中,都设有藏书阁,她在里面已经找到了不少古籍记载去印证自己的设想的可行性——
“荣简。”
又是一天落幕夕阳,荣简叼着根稻草,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古籍,就被男人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荣简‘啪嗒’一声关上手里的古籍,抬头,就冲着裕苍笑了:
“师尊!”
刚开始这么叫裕苍的时候,是她有些坏心眼地想玩师徒普雷,但是现下叫着叫着,倒是也习惯了,就算在束蓝嵐不在的时候,她也叫得极为顺溜。
下一秒,荣简便翻下了藏书阁,稳稳当当地站在了裕苍面前。
裕苍比她高半个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微笑着却没有说话。
荣简愣了几秒,倒是懂了,她轻声问道:
“你是要去本宗了吗?”
算算日子,对方确实应该算是休息得差不多了,他甚至在这两天里,被养胖了一些,但是嘴唇却依旧是苍白的,眼下青黑不散,眼看着确实撑不了多久了。
荣简心中止不住得酸涩,面上却是笑着的,她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带着点嗔怪般地说道:“行,带上我就好啦。”
她本已经想好她该找点什么其他的话来说服裕苍,可是没想到,对方这次居然点头得毫不犹豫:“嗯。”
由此,他们甚至没有和束蓝嵐道别,两人在一个极为寻常的黄昏中,便离开了这座他们暂居过的大宅。
荣简再次腾空御剑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彷徨,但是不敢表露在面上,只是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复习自己新学会的法阵,又分神去确定符纸的存在。
最后,她终于没事干了,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裕苍聊天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裕苍,你说好给我打的刀呢?”
黑发的剑修动作没有一丝滞留,这时候只是温言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