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已是黄昏,荣简怔愣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她坐在床榻上,在一片寂静中,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大脑在飞速旋转的声音。
她绞尽脑汁思考了半晌,最后极为僵硬地扯出了一个笑容,选择了最糟糕的答案:
“啊?”
“裕苍?”
小姑娘僵硬地念了一遍那个名字,反问道:“是谁?”
荣简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紧张的,可是她却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心虚从她的心底深处反了上来,由此她手心都是虚汗,面上却还得保持着笑容看向赵宋涣。
对方的身上带着一股浅浅的药味,虽有些苦涩,但是并不难闻,而脸色也好了不少。
两人的距离很近,荣简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附在对方的额头上。
她……
她什么都没有感觉出来。
荣简今天睡得太少,又是惊醒过来的,现下手脚都是软绵绵的,手心发汗,手背倒是冰冷的。
她皱着眉停顿了几秒,便扣住青年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向了自己,她的指腹蹭了蹭对方的额头,紧接着便与他额头相抵。
荣简倒是真的想测测赵宋涣现下如何了,倒是青年在被她拉住的时候,猛地紧了紧手,眼睛中的瞳孔都收缩了。
但即使如此,他却没有半分抗拒的意思,只是朝着荣简那方倒过去的时候,下意识往后控制了力度,没有任由自己倒在对方的身上。
荣简与他的碰触时间持续得极短,不出片刻,小姑娘便满意地重新坐直了,轻声叮嘱道:
“烧好像退了不少,但还是要多休息。”
赵宋涣撇开了视线,紧接着才轻轻点头应了下来。
荣简正想再说点什么,庙中的童子便在外敲了门,赵宋涣起身去开门,端进来两盘饭食。
庙中虽只能吃斋食,但是荣简看着素春卷里若隐若现的木耳香菇,又看看豆腐汤里新鲜的腐竹和紫菜,一下子勾起了她的食欲。
她和赵宋涣相对而坐,自从对方手慢慢康复了之后,便开始自己吃饭,只是动作还很慢,而且——
荣简还发现了,对方居然是个左撇子。
这倒不是什么非常稀奇的事情,但荣简偏生是个右撇子,
所以,两人在家中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便非常讲究谁该坐在里面,谁该坐在外面的问题,要不经常就会闹出两人手臂打架的情况。
在那时候殷剑卿就会又有些酸又非常体贴地让赵宋涣坐在最左边,这样就……
哦,殷剑卿。
荣简刚刚咬下了一口嘴里的素春卷,这时候一下子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她张了张嘴,看着眼前无声喝汤的赵宋涣,却没有再开口。
对方此时正是需要吃东西的时候,荣简能看得出来,比起她和殷剑卿两个门外汉随便对付对付的饭食,显然还是寺里清淡但又不失丰富的斋饭更对对方胃口。
荣简顿了顿,把另一个还没碰过的素春卷放在对方碗里。
赵宋涣显然没有半分和人分食东西的经验,在看到那个春卷的同时,他的筷子就停在那方不动了。
荣简这才清醒过来,她赶紧准备把那个春卷夹回来,顺便快速地道歉道:
“不好意思……”
但是下一秒,那方的赵宋涣却突然动了起来,他用筷子夹起了那个春卷,咬了一口后才抬眼,问荣简道:
“不是给我的吗?”
青年的声音极为冷清,但是因为嘴里还含着来不及咽下去的春卷,听上去便带了点委屈和不高兴的情绪。
荣简眨了眨眼,倒是有些忍不住想要笑起来的情绪,她已经吃完了其他事物,这时候就拖着下巴,大大方方地看那一边的赵宋涣,笑眯眯地附和道:
“对啊,是给你的呀。”
她说得倒是真情实感,另一边的赵宋涣倒是低下了头,他刚刚为了吃到那个春卷,突然加快了速度,此时倒是有些后悔刚刚的一时冲动,由此耳朵都红了起来。
青年抿着唇,终于恢复了正常速度,吃完了这一顿餐食。
那边的童子掐算时间倒是掐算地很准,大约在赵宋涣放下筷子没多久,两个童子便进门来,恭恭敬敬地行礼,一个童子收走了他们的餐盘,另一个童子则问:
“小姐和公子,是否想要洗漱?”
荣简一听就来劲儿了,立刻询问:“如何洗漱?”
童子表情一动不动,声音倒依旧是脆生生的:“庙中常备有木桶,现下正在烧水。”
确定可以洗一把热水澡后,荣简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洗!”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虽每天都能用热水擦身,但是屋子实在太小,她根本没有舒坦地洗一次澡的机会,现在天又冷得哈气成冰,洗个热水澡几乎就是奖励了。
童子应了下来,又转向另一边的赵宋涣那方:“那公子……”
赵宋涣在那边沉默几秒,才道:
“洗的。”
荣简张了张嘴,到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倒是另一边的童子规规矩矩地应了声,又行礼出门了。
童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一板一眼得倒是让荣简觉得有些有趣起来,她看着小孩子慢吞吞地把门带上,才有些不赞同地开口和赵宋涣道:
“你早上那会儿还在发烧呢,怎么现下就要洗澡了?别又感冒了!”
不等另一方的赵宋涣发话,她又很快说服了自己:
“不过一直不能洗澡是挺难受的,那你要快点洗,然后更快地擦干,记住了吗?”
荣简也不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对着伏空青和裕苍,前者是太子殿下,她多少带着点崇敬的态度,而后者则是她名义上的师尊,她同样也是恭敬有加,而唯独对于赵宋涣……
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有些心情这位年轻的皇帝,后来倒是几乎忍不住地对着对方絮絮叨叨了。
一时间,她都有些怕赵宋涣觉得自己啰嗦了,所以讲完之后,倒是忍不住偷偷去看赵宋涣的神情。
然而,对方的神色却是平静的,他的眉眼微微地弯着,明明嘴角还是下撇的,但却藏不住半点喜色。
荣简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紧接着又严肃了神色,轻轻咳嗽了两声,才并肩和赵宋涣坐在一起,等待着那边的热水烧开。
又过了几秒,小姑娘像是想到了什么,才轻声开口道:
“之前那个坐在轿子中的女人……你认识吧?”
虽说她已经从赵宋涣的反应中猜出了那人的身份,但她却还是必须询问这个问题。
——如若她想要帮着赵宋涣这位‘命薄的贵人’逆天改命,那么那位邓太后,就是必须跨越过去的第一座高山。
果然,如荣简所料,只是提到那个人,赵宋涣的身体便僵直了起来,好在,他没有像当时那般直接无法沟通,只是脸色惨白地看向了荣简。
青年张了张嘴,第一次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第二次,他像是费了很多力气,才答出了肯定的答案:
“……是。”
荣简一动不动,几乎觉得自己像是在接近一只快要应激的蜗牛,她的任何动向似乎都会让对方把触角缩回壳里,再也不展现给众人看他柔软透明的触角。
而她没有任何改变的动作,在一定程度上倒是安慰到了这方的赵宋涣,他的身体僵直,声音却清晰而冷静:
“她是我的……母后,当朝太后娘娘。”
没有等荣简继续开口,他继续道:
“殷大夫……在她手上,至少在短时间内,你不用担心,在外,她一直热衷于塑造一个一心向佛,同时心怀仁善的太后形象。”
荣简只觉得喉咙口都是干涩的,赵宋涣的拳头慢慢收紧,又很快被迫放开,这种轻松是刻意被放松的轻松,看上去甚至有些令人不适。
她继续听对方说道:
“这是这位娘娘,在私下,暴虐无道,不论是她宫中的宫女还是侍卫,左右每几日都逃不过一身皮肉之苦,自然,这其中……也包括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快,虽依旧是平淡的,但荣简却从中听出了太多的痛苦之情:
“我本是宫中一个下位妃子所出,只因我是唯一的皇子,在我生母病逝后,便被我父皇送到邓太后宫内养着,她刚开始对我还算不错,虽不管不顾,但衣食住行至少样样不缺,在父皇来的时候,也温柔而快活地与我嬉闹,只是在我九岁之时,我父皇因病去世,她在最快的速度之下,掌控了朝廷的政权,而接着……”
在对方的描述之中,荣简的眼前很快浮现出了年纪尚小的赵宋涣,少年太子连父皇的哀丧都没有哭完,便被迫坐上了至尊之位,而那样的至尊之位,却也只是个幌子,说到底不过是那位邓太后的牵线木偶,而在私下中,木偶的一举一动也都被牵线人所掌控,动辄打骂,又因为身上带着赵氏的血,被对方作为定期的血袋子,身上有长长短短数不清的口子……
荣简几乎听不下去了,她慢慢地握紧了自己的手,耳边响起的,却是那位邓太后甜腻又柔和的声音。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但是却也只能慢慢地伸手,想要去握住赵宋涣已经青筋暴起的手——
“两位贵客。”
像是被惊醒一般,荣简猛地收回了手。
童子正在敲门,声音依旧脆生生的:“热水已经备好了。”
荣简下意识地应了声,便有小童子麻利地开门,两人合力,把热水抬进了荣简房内。
荣简愣愣地看着童子还准备干燥的布巾,对方规规矩矩地拿了木架子,把布巾和干净的衣裳挨个叠放在木架上,看着赵宋涣道:
“公子的那份在您房中。”
赵宋涣沉沉地应了声,荣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童子们走出去,站起身来,顺带把那方的赵宋涣拖起来。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赵宋涣此时紧抿着唇,虽还是不安的,可看着另一边冒着白烟的热水,也不知是感受到了温度还是别的什么,他的脸上又带上了隐约的红晕。
荣简轻轻地叹了口气,便把对方往外推去。
青年走动的动作极慢,他看着荣简,好像是希望她下一秒就让自己停下来。
而荣简看着对方大病初愈后依旧略带着青黑的眼下,又看看他发白的唇……
荣简:……不行,我不能是个禽..兽。
她镇定自若地轻咳两声,这才退后两步,转而就着旁边的墙壁。
女孩子悠哉悠哉地伸手,紧接着几乎是不紧不慢地轻轻敲了敲那方的墙壁。
她之前便发现,寺庙虽幽静,但到底是因为寺庙中的人都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同时,这寺庙的墙壁和纸糊得差不多,不说这敲声一听便是空心的,就算她在这边以正常声音说话,另一侧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由此,小姑娘笑嘻嘻地开口道:
“等会儿可以找我来说话,你就住在我隔壁的那个房中吧?”
赵宋涣因为女孩子的动作,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倒是稍许红润了一些,他点点头,应了声之后,便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