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空玻璃杯放在木桌面,起身,“我出去吹吹风,你们玩。”
尤佳菡看向江浸月那边堆放着的十几个空酒瓶,难免有些担心,“音姐喝这么多,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放心,”季盈将完整的扑克牌塞回牌盒里,神色是见怪不怪的淡然,“这才多少,她就算再来二十瓶都不会喝醉。”
没人比她更清楚,江浸月是不醉的酒鬼,是狂输的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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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庭院寂静,池塘木质地板边,山峦起伏设计的一排方形落地灯,暖光倒映在池面,风拂过,鱼尾跃起,泛着涟漪。
江浸月走出民宿正门,再往山下的一段路,细高的灯杆顶端挂着庭院灯,光线晕黄,春日里的树林和绿植经过修剪,繁茂生长在道路两旁。
来时江浸月在车上蒙着眼罩补觉,没能看见道路四周的景色。此刻夜色正浓,山间寂静清凉,她在灯光中再往山下走了一段,从傍晚便开始酝酿的雨意终于降临。
雨幕模糊,江浸月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突如其来,黑夜里雷声低压沉闷,雨势渐大转变成暴雨。在江浸月耳边响起的,除了雨声,还有,猫叫。
是猫叫,极微弱的猫叫。
江浸月停在路边,她的裙子和长发都已经被雨水沾湿,湿冷冷地贴着皮肤,更真切地体会到,到雨点啪嗒啪嗒落在身上的触感。
她循着叫声,用手心拨开路旁厚大的仙羽蔓绿绒叶片,猫叫愈发急促,嘶哑不安起来。
昏黄路灯光下,出现在她视线里的白色幼猫孤单又瘦弱,被雨淋湿了猫毛,背上的白毛残留红色血渍,奄奄一息地躺在灌木丛间。
白猫脊背单薄,背对着江浸月,弱小得仿佛可见骨骼。
它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她的那一眼,恍惚之间,江浸月似乎看见了十二年前的少年。
浅褐色的猫瞳与少年的眼睛相重叠。
江浸月从来没有遇见过他那样的人。
那是她刚升高二的夏末,她第三次见到他。
那时的她,与在教室课桌前用纸笔刻画未来的所有学生都不同。染着烟粉色的长发,张扬得仿若灼人的光。
学校内,她算半个公众人物,平日里忙着乐团的事情,来上课的次数屈指可数,文化课成绩也一塌糊涂。
那一天放学,她被班主任留在办公室进行了长达一小时的思想教育,等她出校门时,天色早已发昏。
下了小雨,乌云笼罩。街旁浓密的梧桐树荫遮蔽,天际更显昏暗。雨点溅在小腿上,哪哪都让人心烦。
就在那条种满梧桐的街,江浸月撑伞从学校走回出租屋,碰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少年穿着七中的白色短袖衬衫校服,他蹲在街边,低头,侧对着江浸月。嶙峋单薄的脊背被雨淋湿,隐约可见衬衫下漂亮的蝴蝶骨架。
他的伞,放在路旁的梧桐树下。
等江浸月走近,看见了透明雨伞下的猫。
街上流浪的狸花猫,瘸了腿,了无生气,躺在树下的泥土里。凋零的梧桐叶片或干枯或残败,混着肮脏的泥,杂乱无章地掉在它的身侧。
少年垂着浓长的睫,神情认真而专注,修长细白的手指,将火腿肠掰成一节又一节,喂给眼前的病猫。
真是有够笨的。
这是江浸月脑海中真实的第一反应。
自己淋着雨,非要去救一只猫。
江浸月觉得少年的侧脸眼熟。
漫天的冷雨里,行人撑伞来往,行色匆匆。
江浸月停在路边想了很久,从脑袋里搜刮出与少年相关的记忆。
他叫周写蹊。
七中本部的优秀学生代表,周写蹊。
她往前走,在他身旁停下脚步,周写蹊刚巧喂完最后一块火腿肠。
绵密细雨中,他抬眼。
雨点顺着伞檐坠落在地,江浸月低俯眼睫,看清了少年的面容。
雨丝织就密网将梧桐笼罩的街市封锁,浑浊雨幕里,唯有他同他的白衬衫是干干净净。
少时的情感深沉繁复,以后来人的视角旁观觉得幼稚可笑。江浸月后知后觉,不得不承认,那天傍晚在雨中的他,占了她十几岁少女心事的一半。
那时的雨声淅沥,她暗自握紧伞柄,也在路旁蹲下。看着少年漆黑的眼睛,她强装镇定,“周写蹊,我请你吃饭,就当谢谢你把校牌还给我。”
在她的意料之中,周写蹊平静地移开视线,起身,“不用。”
意料之中,并不代表江浸月接受这件事情。
她急忙跟着站起来,“周写蹊,那天我没戴校牌,我们教导主任差点就让我写一万字检讨。你算我半个救命恩人,我不报答你的话,我的良心会过意不去。”
“而且你都把伞给猫了,再淋下去,会感冒的。”
她的视线落在他被雨淋湿的后背,莫名的,心里多了那么几分胜算和底气。
“你要是感冒了,我就换一种方式报答你,每天一日三餐的饭后都按时去你们班给你送药,监督你吃药直到你病好,你觉得这样行不行?”
报答的话语到最后成了威胁,她不讲道理。
她才是道理。
江浸月看戏般挑起眉,注视着周写蹊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他秀气的眉头拧起,模样看起来极为为难。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
江浸月和他一同站在黑色的伞檐下,听见他最后作出的抉择。
“那走吧,我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