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就手挽着手一起走了黄泉路,还是货真价实的黄泉路,这种事情寻常人一辈子也碰不上一回,可惜乔昼和兰因都不太能归类到寻常人的范畴内,因此两人都不觉得目前的状况有什么不妥当。
黄泉路真的就是一条朴素得过了头的黄泥土路,乔昼的手杖点在上面,还会戳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坑,兰因用那盏颜色古怪的宫灯照着路,前方几步之外就是沉沉雾气,青灰色大雾犹如幕布,遮住了一切窥探的目光,隐约有人影在晃动前行,像是个阴森的错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们一直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像是漫长如一生又像是短暂似刹那,兰因在臂弯上施加了一点力道,引着乔昼往边上走了一点,那弥漫在眼前的雾气豁然散开,眼前显出了一座古朴稚拙的城门,青砖土石的城墙环抱成圆,揽住了一座城市。
“鬼门关。”兰因侧过脸对乔昼解释了一句。
那座城门看上去真的十分朴实无华,像是春秋时期低矮微胖的建筑,木石垒土,城门也是用厚实的木材拼凑出来的,两扇门大开着,从黄泥路上走下来的幽魂们神情麻木冰冷,排着队往前走。
他们赤|裸着脚,身着白麻布丧服,个个面黄肌瘦身材干瘪,偶尔队伍中会有一个色彩鲜艳穿着丝绸寿衣的人,连身型也比周围的人要大上一圈。
这支队伍排得极长,长到看不见尽头,末尾一直蜿蜒伸进了无穷的雾气里,好像这雾气又会凝聚出数不尽的人,麻木地、僵硬地往前走。
兰因挽着乔昼走过去,没有理会那支长长的队伍,宫灯照着他们脚下那一圈小小的地方,周围面色雪白麻木的鬼魂们没有一个转过脸来看他们的,就像是他们并不存在一样。
一直走到了那两扇大大的城门边,手里拄着哭丧棒、身披深黑色长袍的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从每一个路过的鬼魂手里收取银票元宝和一张薄薄路引,银票揣入袖中,路引随手扔进一边的纸筐子,那纸筐子像是怎么也装不满,始终只有一层底儿。
他正收钱收的愉悦,忽地将头拧了九十度,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瞅了两眼,啧了一声:“问阴师?”
兰因不慌不忙地与他对视,神态坦然。
阴差嘿嘿怪笑了两声,也没有问他要钱要路引,挥挥手让他进去,等兰因从他身边经过,他才用那种飘忽不定阴阳怪气的声音说:“等你的灯灭了,就收了你做小鬼儿。”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但兰因对此没有什么反应,提着灯从城门洞里走出去,眼角眉梢都是冷凝的沉默。
乔昼看看他,兰因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头来看看乔昼,眼里生动地浮现出了一个问号。
乔昼于是笑着摇摇头,随口问道:“他们都是这么对你说话的?”
兰因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倒不觉得哪里不对:“鬼不是好东西,不听不信就行了。”
乔昼又问:“那他说的,灯灭了是什么意思?”
这回兰因停顿的时间有点久,鼻腔里沉闷地“唔”了一声,才说:“灯照路定魂,灭了就死了。”
他讲话非常简略,就算是态度温和想和人好好交流,也因为过于短促的语句而显出一点冷硬和不通人情,乔昼冰冷的左手搭在他臂弯里,微微弯曲:“我听说华夏人都十分内敛含蓄,但是像你这样含蓄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平常说话就这样吗?还是不高兴和我讲话?”
银灰色长发的年轻医生歪着头注视他,神色里都是意味不明的笑意,既像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又像是藏在客气话下的认真质问。
很少与活人交流的兰因分辨不出来他的情绪。
“我……没有,”凤眼凛冽的仙人茫然而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很少说话……”
他说完了这句,隔了几秒,才缓缓接道:“入殓师忌讳多,少说话好。”
说话间,他们已经站在了一条繁华的街头,说繁华也只是相对于外面的黄泥路而言,这里两侧仿照活人的世界造起了小楼,街道左右是撑着纸棚子的铺子,只不过售卖的不是什么菜蔬酒肉、生活用品,而是千篇一律的寿衣纸扎,还有心肝脾肺肾。
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
摊主们脸上都带着种非人的、过于殷勤的笑容,笑的太圆滑用力了,反而显出点阴森森的可怖,加上他们的脸色惨白发青,活像是一具死尸被硬拗出了点活人气,而偏偏是这点活人气令他们的笑更加瘆人。
四周光线暗淡,整个集市都没有大声说话的,只有无处不在的悉悉簌簌的窃窃私语,像无数的虫子聚集在一起蠕动,对话也似耳语,交谈也都隐秘,无神的眼里淌满了贪婪,恨不得从每一个经过的鬼魂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乔昼看着这场面,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鬼气森森。
不是那种厉鬼扑面的吓人,但比那个更加阴冷可怕,周围的一切都在宣告着,这是另一个世界,活人退避。
每一个从他们身旁走过的鬼魂都会卷起点阴风,这风不大,却能透过皮肤直直吹入骨髓,小口小口吸吮着骨骼皮肉里的温度。
兰因将灯笼稍稍往上提了提,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鬼魂下意识地绕过了浅蓝色的灯光,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在这个到处都显得阴冷可怖的世界里,浅蓝的光芒反而澄净空灵了起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在挂着寿衣招牌的铺子前停了下来,摊主石哥中年男人,样貌枯瘦,像被榨干了身体里的精气神一样,从头到脚都萎靡颓丧,见有人光顾,立即伸长了脖子,把那条细瘦脖颈拉了一尺半长,露出个咧到耳朵根的巨大笑容:“买衣服?”
老头儿窘迫地后退了半步,看起来还在犹豫:“嗯……”
摊主将脖子又拉长了几寸:“刚死的?”
他显然是在明知故问,老头儿身上都还有黄泥路上带下来的一点土渍,更重要的是,比起枯瘦全无活气的摊主,老头脸上仍旧保有点与生人相似的鲜活,行为举止也更有人性。
摊主拧着脖子笑嘻嘻:“死了就该买衣服啊,不然衣衫不整到阎罗殿前面驾,指不定就治你个大不敬,让你下辈子做狗做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