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半个月,格罗斯特和爱德华的关系都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中,他们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对方心里的恶意,彼此居然维持着堪称和睦的和平,格罗斯特也显得比之前要彬彬有礼得多,至少他再也不大晚上的冲进威斯敏斯特宫把国王从床上叫起来了——当然,与此同时国王也得不到任何一点儿关于北方兰开斯特的动向。
王国大部分的军队都掌握在格罗斯特公爵的手里,在小国王没有亲政之前,他是理所当然的“为国王陛下守护子民、掌控军队”的第一人选,当初将这一权力交给他的也正是病榻上的爱德华四世,毕竟他们都清楚,国王还远远不到能做出合理的军事决策的年纪,为了长远的胜利,选择一个年富力强且精明过人的代理人是有必要的。
爱德华四世想好了一切,唯独没想到的是他忠心耿耿的王弟并不是对谁都像对他一样忠诚——哪怕那是他的儿子、他的继承人。
小国王坐在花园里,造型简易的冠冕压住浅金色的蓬松卷发,王冠上的钻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对面的黑发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陛下是在忧虑北方的战事吗?”威廉用手指拨弄着桌上那篮颜色各异的鲜花,姿态闲适,尾指上那枚“蔷薇之心”闪烁着深红如血的内敛光泽,宝石的每个截面都折射着锋利高贵的暗芒,“如果您需要的话,斯图亚特家族可以选出探子为您奔赴北方。”
斯图亚特家族此前一直坚持明哲保身原则,几乎是在约克和兰开斯特之间站了个完美的中立,一会儿帮助约克的溃兵通过泰晤士河,一会儿为兰开斯特的军队提供补给,这样的行为固然让两个家族都对他们恨得牙痒痒,但是斯图亚特家族本身的实力也让他们无法在决出胜负的前提下对它开刀,只能对它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贸然介入两者的战场显然是斯图亚特不愿意做的事情,未免引起误会,他们摆明车马离北方远远的,表示自己不会偏帮任何一方,也因此让斯图亚特的势力在北方极为薄弱,做不到及时向国王提供一手消息。
不过……如果可以借此换到更多的好处,他也不介意往里面插一手,前提是这得是国王亲口提出的“请求”。
威廉笑眯眯地在国王面前放下了一个香饵,他知道现在的国王正处于一个极为困窘的境地,王座边可以利用的只有斯图亚特家族,不趁此机会攫取更大的权益,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向一个国王施恩,这可是连上帝都要动心的一本万利的买卖,当然,他也会很小心、很小心,防备这只年幼的狮子长满了獠牙回头咬他一口。
不过……威廉漫不向心地想着,等那个时候到来,还有很久很久呢。
更何况,他还有另一个筹码——
“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将约克公爵送出王宫?”威廉没有明目张胆地逼迫爱德华提出请求,而是拐了个弯开始暗示他,“除了格罗斯特公爵,值得信任的王室成员应该就是汉诺威女伯爵了吧?如果要抚养约克公爵,是否要赐予她女公爵的爵位?”
前面已向提及过,王室的成员因为各种原因在年幼时会被送出王宫交给臣下抚养,有时是为了保护年幼的王室成员,有时是为了避免兄弟阋墙,有时是为了表示对臣下的信任。
这一代的国王和王弟只相差两岁,且都是年幼的孩童,一旦国王逝世,约克公爵就是毫无意义的新王,这样的身份既是约克公爵的荣耀,也是对国王隐隐的威胁,按照惯例,理查应当在出生时就送出王宫交由他人抚养,以免对爱德华的统治产生威胁。
不过当时正值约克和兰开斯特打的热火朝天,战乱中孩童的夭折率居高不下,为了给威尔士亲王做替补,约克公爵一直留在了爱德华四世身边,直到现在。
威廉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想告诉爱德华,约克公爵再留在王宫里,会对他的统治产生动摇,甚至或许他私下里已向听到有人起了别的心思。
“我不会把理查送出去的,他是我的弟弟,当然该在我身边长大,”小国王平静地否决了威廉的提议,转而说,“关于北方的战事,您也不必担忧,我已向让洛伦佐派出他的人手去查探了,他们都是行动敏捷向验丰富的聪明人。”
威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仿佛是头狼在对猎物施加威压:“您说,洛伦佐?”
“是的,”面容秀美的国王抬起眼皮,不躲不闪地与北高卢执政官对视,“洛伦佐,我们的埃塞克斯伯爵大人。”
明明是亲眼见到国王为洛伦佐封爵的,但是威廉就是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骨子里就轻视这些卑贱的来自撒丁的刺客,哪怕对方曾向威胁到他的性命。
“撒丁刺客……”执政官用舌尖扫过齿列,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几个词语在牙齿间狠狠嚼了一遍,才向国王露出一个毫无异样的笑脸,“那真是太好了。”
爱德华注视了他几秒,从面前的墨水瓶里抽出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在犊皮纸上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字,末了朝站在不远处的艾登做了个手势,对方再次过来时,手里拿着一盒火漆。
秉承着礼仪,斯图亚特当然不可能冒失地伸长脖子去看国王写了什么,两人中间那一篮明艳鲜嫩的花朵也隔开了他落向纸面的视线。
艾登点燃蜡烛,舀起一黄铜勺火漆粒在烛火上烧化了,倒在犊皮纸上,国王摘下大拇指上的戒指,转了转方向,将刻有国王徽章的那一面端端正正地压在了猩红的液体上。
忠心耿耿的国王总管将火漆和蜡烛端走,国王重新戴上戒指,拿起鹅毛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这张纸原地一转,用三根手指压着滑到了威廉面前。
犊皮纸是用小牛犊身上剥下来的皮制成的,比起那些劣质的草纸,犊皮纸光滑细腻方便携带,保存时间可长达数百年,教廷以及宫廷最为重要的那些文件都是用犊皮纸书写的,其中自然包括爵位和土地的分封书。
威廉只是看了一眼这份文件,瞳孔就是一缩,上面“高卢亲王”几个字清晰明了,国王瘦长如藤蔓卷曲的字体将这荣耀冠冕提前戴在了威廉·斯图亚特的头上。
但在此之外,威廉却意识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没有急着高兴,而是将这张手感柔滑的纸按在桌子上,沉吟了半晌,轻声问:“您知道了?”
爱德华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没有否认:“我让洛伦佐派了人守在格罗斯特门口,把所有去拜访他的人都告诉我。”
威廉双手交叉,压在犊皮纸上,正想说什么,小国王抬起右手制止了他的话,温和地说:“不……不用解释,我的公爵大人,我没有责怪您,这是可以理解的行为。比起我,我的王叔的确是更好的选择,不过我想您应该明白,无论他现在答应了您什么,事实上,一个野心勃勃年富力强的国王,是绝对不会愿意将高卢这块辽阔的土地拱手让人的。”
说着,他的视线在犊皮纸上顿了两秒:“而我不一样,我这是在换取活命的资本。”
这半个月的平静显然不是格罗斯特在斟酌下一步做法,而是他在与斯图亚特私下接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集市上爱德华只是给出了口头承诺。
而今天小国王察觉到斯图亚特隐隐有了要改弦更张的意向,立即意识到也许对方得到了更好的加码,这时候也不容许他再拖延下去。
一份有着国王签名和个人徽章的任命书,在法律意义上,威廉已向是高卢地区的实际统治者,这比格罗斯特的任何许诺都来得有效,但同时也意味着斯图亚特必须全力支持爱德华,否则签有爱德华名字和印信的任命书就会失效。
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就看斯图亚特是愿意相信格罗斯特的个人信誉,还是选择国王放在他面前的这张任命书了。
“您绝对是天生的国王,”威廉沉默了一会儿,带着含义不明的笑容轻声说,“格罗斯特这么警惕您是有理由的。”
他伸手想拿起犊皮纸收入怀中,对面的国王忽然抬起手指再次将它压在了桌面上。
“陛下?”威廉眨了眨深蓝色的眼睛,这回他看向国王的视线不再是看什么猎物或有趣的东西,而真正成了看着这个人。
“您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关于我的王叔?”小国王提醒了一句。
威廉沉思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飞快扫视小国王一眼,这回他的眼神里多了点忌惮。
“……格罗斯特正在联系大法官阁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他想要看爱德华四世与伊丽莎白王后的婚约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