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些箭矢上的发丝,包括人形头上的长发,都是这几年来从章子内亲王这一点点剪下来的吗?
“好吧,既然道满这么说了,”章子带着无奈微微叹了口气,努力笑了起来,“可是我不想让她们动手,道满来帮我剪吧,好不好?作为我乖乖听话的交换,上次你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十二岁之后的道满,经历了什么呢?”
芦屋道满的视线刚好正落在木盘子的剪刀上,听见这个请求后本地就要拒绝:“我从来没有给人剪过头发,还是让侍女来……”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对上了章子隐含着失望的眼神。
纤弱的女孩有着一双剔透温柔的眼眸,长长的睫毛遮在瞳孔上方,像是蝴蝶薄薄的翅膀在翕动,她露出失落眼神的时候,这对鸦黑的翅膀就会缓慢地垂下,让这个本就病重的年轻女孩比任何时候都脆弱易碎。
就好像……让她这样难过,简直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芦屋道满拒绝的话本人咬断了,他看看锋利的剪刀,又看看静默的内亲王,捏了捏不知为何有些颤栗的手指,叹着气投降:“好吧。”
大狐狸转动了一下耳朵,注意到芦屋道满拿起剪刀的手有那么一下是拿空了的。
这对于一个擅长动笔画符的阴阳师来说是不理解的失误,画符是个精细活,再差劲的阴阳师也有一双稳定灵活的手,更不用说像是芦屋道满这样顶尖的优秀术士——就算对他的行为方式不予苟同,安倍晴明也要承认他在阴阳道上的才是难得一见的。
毕竟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设下连安倍晴明都一时解不开的复杂阵法。
就是这样一个令绝世的大阴阳师都认可的术士,竟然罕见的失了下手。
不过这只是一个谁都没有注意到的小插曲,章子伏在皮毛柔顺的狐狸式神身上,蜿蜒到地面的长发芦屋道满一点点捋顺、对齐,而后用绝无颤抖的稳定的手操持着剪刀干脆地截断。
伴随着乌黑的发丝一缕缕落在地上,术士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开始继续着上次没讲完的故事:“十二岁之后,我离开了家,跟随一名游方的僧侣行走,僧侣年纪大了,在乡间颇有名望,多贫苦人家都将自家养不起的小孩交给他,以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带着小孩子游方吗?听起来是个十分慈祥善良的僧侣。”章子的脸压在狐狸绒毛,有些困倦地接话。
芦屋道满的声音顿了顿,赞同道:“的确,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侣,多人都说,他的样貌和佛陀差不多呢。”
这是芦屋道满从别人身上学到的第一课,越是要做恶事的恶人,就越要用和气善良的样貌包装自己。
这个靠着贩卖幼童为生的僧侣,其实没有多么灵巧的口舌,不过是靠着一张慈祥的佛陀般的脸,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愚昧乡民们的信任,许下了“尽管生活清苦,但是未来靠着劳作好好生活下去”的承诺,从他们手中带走了一个又一个年幼的孩子。
这些带走的孩子有小部分卖给了武士作为奴仆,大部分则卖给了花柳巷,和祇园那种高端场所不同,分布在鱼龙混杂之地的花柳巷比污水沟还要肮脏,游廓的游女们死亡的速度快,而作为替换的女性总是不够,况且有特殊喜好的客人也不少,那对于孩童的需求也是一个无底洞——不论性别的。
慈眉善目的老僧侣将上百个孩童买到了不同的游廓,芦屋道满则是他最为满意的一个,看啊,多么漂亮的孩子,就算年纪尚小,还成长在贫苦的贱民中间,也不掩去他身上天生的属于明珠的光芒,老僧侣欣喜若狂地用粗糙的手擦掉道满脸上的薄灰,盘算着要将他卖出多高的价格才合适。
芦屋道满用平稳的声音给章子讲述他和老僧侣“游方”途中遇到的事情,故事以老僧侣撞上了凶恶的地缚灵而结束。
“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十五天,但他算是我在阴阳道上的领路人,我对他……十分感激。”
年幼孩童借用活人的血肉收服了自己的第一个式神,由此发现了自己在阴阳道上的天赋,这可是恶贯满盈的老僧侣一生做出的唯一贡献……不,说这是他一生犯下的最大的恶也不是不恰当。
但芦屋道满在倾吐出有关谢意的语句时,是那么的感情真挚,恳切到让不知前因后果的安倍晴明都有些恶寒。
术士弯腰收起落在地上的发丝,用侍女递来的丝绸束好,放进一只长盒子,在神鬼并行的时代,头发和指甲是经常用作诅咒的道具,贵族对此十分重视,往往会有专人处理这些残余,而有芦屋道满在,侍女们自然地将这个盒子交给了他。
大狐狸打了个哈欠,看着芦屋道满将这个盒子收入袖子。
听着故事的内亲王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蝴蝶翅膀似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呼吸打在狐狸身上,吹得那一小簇绒毛不断地倒伏又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