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赤魃失踪,同他脱不了关系,说不准早被他害死了。接着他污蔑王后不贞,将才出世的王子扔进焚魔窟。我以为他要夺权,登上王座。但他却什么动作都没了。是畏惧另外三侯么?他连那么恐怖的赤魃都不怕,何惧那三个不成器的?可他就是消停下来了,一天比一天消停,整个天魔贵族干戈大起,乱成一团,他偏居一隅,终日里抚琴品茶,修身养性,你说他究竟图的什么?”
“非常人做非常事,正常。”
“你看的破?”
“我这点儿道行,只够看破我自己。”
“呵呵。”
行至分叉路口,红濛驻足,扬手揽住桑行之的肩膀,亲昵的拍了拍,“焰魃本说将你安排在行宫,我知你已有去处,便自己安排吧。明日寿宴,我再寻你叙旧。”
桑行之再是敛衽行礼:“行之谢过。”
直到姜颂同红濛远去了,苏慕歌才敢上前几步:“师父,走吧。”
“慕歌,今日见到秦铮,你去将话同他讲清楚。”桑行之突然道。
“讲什么?”苏慕歌不明其意。
“无论你要讲什么,晓之以理也好,尖酸刻薄也好,他承受得住,着他对你彻底死了这条心便是。”
苏慕歌蹙着眉,并不觉得她和秦铮之间需要再解释什么。
唇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似乎明白师父的意图,看来明日寿宴或许凶险重重,师父想让秦铮回去蓬莱。
“我明白了。”她又问,“师父,您同那位红濛前辈很熟么?”
“他是幽都三长老,逆命侯族亲堂弟,”桑行之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提步前行,许久,又补了一句,“也是我大舅子。”
苏慕歌哦了一声,随后瞳孔骤然缩紧。
他刚说什么,“大舅子??”
苏慕歌瞠目结舌的追了上去,若是从前听到此事,她大抵只是意外一下,但不久前才听师父抒发过对魔人的憎恨,一眨眼,竟冒出个天魔大舅子?
确定不是来搞笑的吗?
她一路缠着问,但桑行之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再多提一句。
走到一处别院前,苏慕歌终于收了心,因为裴翊正背靠着门站着,双手交叠搁在剑柄上,微微垂着头,似乎在闭目养神。感觉到他们来了,才撑开眼皮儿,沉默着向一侧站开,给桑行之让出条路来。
桑行之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对裴翊找准他落脚之地表示惊讶。
但也未曾表现出来,微微一颔首,解了封印入内。
苏慕歌走去裴翊面前站定:“你怎么样?”
突然开始后悔告诉他帖子的事情,裴翊无论再怎么强,终究不是铁打的。先前魔神殿损耗过重,又不眠不休的替她寻找药材,几乎一年未曾停下来休息过了。
“还好。”裴翊没有在她面前强撑,“今夜调息一下,差不多了。”
“那进来吧。”苏慕歌示意他跟着进去。
裴翊却显得犹豫:“我觉着桑行之讨厌我。”
“除却我萧师叔,师父见谁都讨厌。”苏慕歌笑了笑,牵他的手就朝门内拽,“哦不,今日我又见着一个他不讨厌的人……”
才走进大门,就瞧见小青木站在内门槛,探着头看她:“苏苏,你的伤都好了么?”
“是啊师叔。”苏慕歌冲他眨眨眼,“对了,九夜笙他们怎么样?”
“还在炎武侯府,铸那柄什么噬魂剑。”
知晓是柄假剑,裴翊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他还是得找个机会去趟魔神殿,将弑神之力毁掉。
苏慕歌正想告诉他,弑神之力已被七夜瑾拿走了,秦铮却提着剑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小青木背后,冷着一张俊脸,睁大一对儿凤目,怒气冲冲的瞪着裴翊。
“秦……”
“你随我出来!”
秦铮扬起含光剑,指的人却是裴翊。
尔后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直接从两人中穿了过去,大步出了门。苏慕歌捏了捏眉心,正想说裴翊你不必理会他,结果一转头裴翊真的跟了上去。
“我说你们……”
苏慕歌头疼着正准备追出去,青木拉住她:“苏苏,你就别去添乱了。”
“但是……”
“男人的事情,就让男人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
……
秦铮出门向右拐,那是一片青翠的竹林。
距离别院远了,秦铮赫然转头,横剑指向裴翊:“喂,拔剑吧!”
“我的剑没有锋刃,所以未曾置鞘,不必拔。”裴翊将自己那柄无刃之剑随意插在面前,双手一摊,如释重负一般望着秦铮,“何况我体力不支,不准备同你打。”
“那你跟出来做什么?”秦铮的剑还在空中悬着,毫无收鞘的打算。
“你既喊我出来,我总不好不出来,那样你面子上岂不是不好看。”裴翊淡淡说着,祭出一件法宝来,在方圆设下一层隔音结界,“顺便也想问一句,我又不是你的敌人,你为何要同我打?”
秦铮攥剑的手倏紧:“你抢了我的慕歌,还问我为何找你打架?”
“能抢走的,便不是你的。”裴翊听了这话,莫名觉着心口酸软,被人抢走的,还能去杀去抢,那被时间抢走的,又当如何?然而,现在不是思虑这些的时候,他沉沉说道,“譬如你身体内那颗魔核,本该是我的,却被你抢走了,我不也没计较么?”
秦铮微微一怔:“魔核?”
裴翊也不怕他说出去,颔首道:“其实你见过我,在天音塔,在融天洞。”
秦铮皱眉深思,豁然一惊:“那个曾置我于死地的魔人,竟是你?!”
“是我。理由同你今日要找我算账一样,我相信你可以理解。”裴翊指了指他的丹田,“你抢了我的魔核,那魔核是我父亲陨落后精气所化成的法宝,是他留给我唯一一件纪念品,于我而言,远不只力量那么简单。”
“你是在诓我吧?”秦铮有些不太敢相信。
“你可以去问慕歌,她会告诉你。”唇角微微一勾,裴翊说道,“我原本一门心思的想要杀你,后来我想通了,哪怕本该是我的,但既成你的机缘,那便是与我无缘。无缘之物,一心求取乃是执念。”
秦铮的脑子就有一些乱了:“所以,你说我也陷入了执念?”
裴翊继续道:“半年前在魔神殿,你许是有印象的,我挡在你前面杀了冉云海,不管方式你接受不接受,我确实拦住你铸成大错。不仅如此,还为你压住了魔核能量,更送了一本亲手写下的心法口诀。”
秦铮哑口无言。
“我以德报怨,你非但不思报答,还要找我打架,这是什么道理?”
“我……”秦铮手中含光颤了颤。
“小兄弟,剑不是你这样用的。”见他如今轻易就乱了心,裴翊知他正处于瓶颈,有心再助他一臂之力,便将两指并拢,提起自己的剑,垂目看着剑身,“亏你一路靠着蛮力修至金丹,却还不曾参悟透你手中宝剑存在的意义。含光跟着你,真是糟蹋了。”
秦铮强硬的一挑眉:“笑话,你区区一魔人,莫不是还参悟透了剑道?”
裴翊骤然提剑,煞气一霎注满剑身,一剑劈向秦铮!
秦铮忙不迭横剑去挡,两柄利刃相接,“锵”的一声,剑气在林间巨震,由近及远,一连数十丈,茂密翠竹纷纷折断,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秦铮虎口撕裂,撑着愣是不曾后退一步。
他不得不承认,浮风是一个极可怕的对手,不是修为比自己更高,也不是力量更强,而是他身上有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不压于身,却摄人心魂。
他明白了!
“你的剑道是杀戮!”
“是。”裴翊一个后仰,收了剑,退出一丈外。一个转身,剑再次背在背后,“我天生是为杀戮而生,我的剑意正是杀戮。”
秦铮冷哼一声:“歪门邪道!”
裴翊抿了抿唇:“是,我是歪门邪道,但我悟出了剑意,你没有。你的耳朵只听到杀戮,眼睛只看到杀戮,却不知这杀戮背后,是要还我魔域一个盛世太平的夙愿。”
“你究竟是什么人?”
秦铮总觉得他很熟悉,但明明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裴翊收了隔音法宝,向别院走去:“连剑意都悟不出,你还想找我决斗?等你何时悟出你为何执剑,我们再来比试一场不迟。”
“剑意,又是剑意?”
秦铮不理会他的奚落,他从前随心所欲,想怎么使剑就怎么使剑,从来不在乎什么剑意。为何现在一定要悟出剑意,而且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若不理出一个头绪,便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随心所欲了?
反手握着含光,视线从剑柄移到剑尖,再缓缓从剑尖移去剑尾。
秦铮整整待在原地看了一天。
月上中天。
整个人陷入魔障。
直到桑行之的脚步传来,衣袂飘飘的立在他面前。
“师父,我不明白我为何一定要悟出剑意,不明白我为何难受。”秦铮以剑支撑着身体,失魂落魄的半跪在地上。他仰头看着桑行之,眼圈微微泛红,哭腔浓厚,“师父,在修真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我是不是已经变的庸俗了,心境也不纯粹了,再不是曾经一往无前的秦铮了,所以连慕歌都不喜欢我了?”
桑行之叹了口气,弯下腰,爱怜的揉了揉他的乌发:“孩子,首先你得明白,许多事情从未改变过,比如慕歌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从头到尾,不过你一厢情愿。”
终究是落下两行男儿热泪来,秦铮的脑袋越垂越低:“所以像浮风说的那样,其实我是陷入了我自己的执念?”
“求不得之苦,委实伤人呐。”桑行之盘膝坐在他对面,祭出诛魔断剑,“但比求不得更苦的,是怨憎求不得。为师便曾经陷入过这种执念,还为此熬白了头。”
秦铮举着泪目看他。
“为师曾经痛苦挣扎着的爱上过一名魔族女子。”星空之下,桑行之淡淡说道,“那年代人魔势不两立,不可共存,她变不成人,而金丹境大圆满的我,却因她动过堕魔的心思。”
秦铮讶然至极,一时将自己的痛苦抛去一边:“看不出啊师父。”
“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同她瞒着人魔两道,在月下结了婚契盟誓,但因我修炼的功法,我们并未有过肌肤之亲。之后幽都王关闭了幽都大门,八十年才会开启一次。那些年,我一直挣扎在除魔卫道和堕魔之间,每隔八十年才能见一次的相思之苦,实在令我五内俱焚。但当时邪剑修横闯十洲三岛,我的师兄死了三个,蓬莱遭难,我岂能离开……”
顿了顿,桑行之才复道,“所以我希望她再给我八十年,接着以禁术强行炼出一个分|身来,那分|身是完全脱离我的,因为我本身修为不够,他并没有太多灵识,充其量只是个能走能跑的玩偶。我将他送去你师娘身边,陪伴你师娘,聊以安慰。”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秦铮没听明白:“什么叫没你什么事儿了?”
桑行之无奈一摊手:“意思就是,我妻子移情别恋爱上我的分|身,而我被自己的分|身抢走挚爱,两人还育有一子,便是相貌与我相似的七夜瑾,你说我该找谁哭去呢?”
等秦铮明白过来,几乎跳了起来,指着他道:“师父你怎么这么怂!”
“是挺怂。”桑行之严肃的点点头,“不过当年看不破,遭了不少的罪,比你如今的状态还要差上千百倍。”
“我只是求不得,至少慕歌从未喜欢过我。”秦铮开始义正词严的分辨他们的不同,“而你呢,是被抛弃的,怎么能一样?”
“是啊,但为师看透了,跳脱了,最终释然了。”桑行之扁了扁眼睛,睨他一眼,“你呢?困在这求不得之中,又准备折磨自己多久。”
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来,秦铮却已经清醒了不少。
他盘腿挨着桑行之坐下,含光剑随意扔去一边,一根根揪着地上的草:“老头子,其实我也不是看不开,就是心理不舒坦,难受。本来我近年来就有些嫌弃我自己了,慕歌又不喜欢我,我就更嫌弃我自己了。”
“你因何嫌弃自己?”
“我觉得我庸俗了,心境不纯粹了,”秦铮叼着草,嘟囔道,“先前不都说了么。”
“秦铮,你看这竹林美不美?”桑行之思量罢,捻了个决,灵气如碎星一般漫山遍野跳跃着,先前被剑气折断的翠竹渐渐恢复原状,一片狼藉尽数逝去,眨眼绿意盎然。
皓月当空,云雀自由穿梭其中,灵气星星点点,美不胜收。
“美。”
“你喜欢么?”
“恩。”
“但你想将它们全都私藏起来带走么?”
秦铮不由迷糊:“好端端的,为何要带走?”
“山河壮丽,美景迷人眼,但你不会生出垂涎之心,不会遭受求不得之苦,你可知为何?”不等秦铮作答,桑行之指着他的灵台,“皆因你尚未修出如此开阔的灵识天地,故而从来不会觊觎。世人对于自己无法企及之事,嫌少会生出执念与怨愤。”
“所以呢?”
“你幼时见识浅薄,眼界狭窄,希冀之物不多。但伴随年岁增长,大道之上耳濡目染,见识渊博,眼界自然开阔,欲望也跟着沟壑难平起来。攀天、长生、妄图如神一般掌控众生存亡……而这些,不是化为心魔,便是成为执念。故而修行这条路,越往高处走,进阶越是难。”
秦铮恍然片刻,随即又陷入痛苦之中:“所以我还是生了欲望,不纯粹了。”
“不。”桑行之摇头,“孩子,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从前是比一般人活的逍遥自在,但那终究只是小自在。”
“那何为大自在?”
“看遍繁华,尝尽辛酸,超脱于自我之后的通透无瑕,始为天地间真正的大自在。”
“那师父可得了大自在?”
“你萧师叔是个得了大自在之人,为师,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待为师得到大自在的那一日,便是彻底成为过去的那一日。你也知道,你大师兄性子绵软,并不想担蓬莱重任,因此你才是蓬莱新的未来。切莫辜负为师这一番苦心。”
桑行之的话,秦铮听进去了。
虽然眼下还未能领悟,但他心中坚定,自己总有一天是会领悟的。
因为他秦铮要的是大自在!
他的剑意便是超然于物外的大自在!
不过,他眼下倒是有一个郁结不吐不快:“老头子,你今日同我说的道理,我觉着根本就是一个情场失意的光棍,在给自己找一大堆说辞。”
“说辞并非我找的,是我师父、你太师父当年劝诫我的。”
“所以咱们蓬莱掌门就是一个光棍儿,接着一个光棍儿,这么传下来的吗?”
“差不多吧。”
“莫非唯有打一辈子光棍儿,方能得到大自在?有了女人之后,便不能得到大自在了吗?”
“咦,此话当年我也问过哎。”
“那太师父如何说?”
“你太师父说,他穷其一生都只是个光棍,没有女人,所以不知道。”
“……”
……
师徒两人肩并肩坐着,状似谈天说地。
苏慕歌和裴翊远远在他们背后比肩而立,因为桑行之设了结界,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你猜师父同秦铮在论什么道理?”苏慕歌瞧着秦铮的状态愈好,也不由弯了弯唇角。
“得拜桑行之为师,秦铮很有福气。”裴翊闷闷的道。
苏慕歌点头,转眸去看裴翊,揶揄道:“看样子你挺嫉妒?”
“瞧他年轻的这般恣意洒脱,是挺嫉妒的。”裴翊抬头望向天际皓月,怅然道,“慕歌,我可能真是年纪大了,近来总觉着有些累。”
“我都替你累的慌。”苏慕歌摇摇头。
“上一世我一直步步为营,可总觉着还不够,人间和魔界筹谋的滴水不漏,才敢有所行动。但我这一世,不是很想这么来了。”
“那你想怎么来?”苏慕歌蹙眉,“总也不能乱来。”
“那恐怕得看我叔叔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