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是歌舞升平琼楼玉宇,一朝是硝烟四起枯骨遍地。
再入微生皇宫,饶是江凭阑这般胆大之人也不敢直视眼前惨象,或者说是不忍。皇权更替、血火倾轧,那些词于史书上读来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又是另一回事。
她在来的路上已大致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三日前,右相举兵,左将军挂帅,两人里应外合攻入皇都,城破,惠文帝不战而降,退守崇明殿。可她有些不明白,既是不战而降,何以落得这般惨象?
整座皇宫几乎空了,外围的守卫因此很薄弱,她按柳暗给的地图轻轻松松便从偏门入了皇城广场。偌大一个广场遍地血迹,连落脚的干净处都找不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多是御林军,还有小部分太监宫娥,他们之中多数人死相惨烈,至死仍未能瞑目。
她踩着一地的尸体站在皇城广场中央朝四面宫墙望去,确认宫墙上没有埋伏的弓箭手才继续往前走。广场太大,并不适合围杀,若诱捕的地点设在皇宫,那么微生玦的危机应当不在于此。
她回忆着地图内容,穿过皇城广场往里走,将可能存在的危机一一排查,记下一切可疑的地点,绕过几座偏殿后正要往崇明殿去,却忽然停了停。
余光里那明黄色的是……江凭阑蓦然转头看去,便见一人头身分离,四肢残破,躯干之下是一大滩半干的血迹,可以想见,当日行这五马分尸之刑时是何等惨绝人寰的场面。而那人的身份,明黄锦袍,龙纹式样,最不该,却不得不确信,是惠文帝。
这个人曾经要杀她,她却从未记恨过他。她来自现代,因此更加清楚,没有哪一位帝王会对荧惑守心、三星聚合、紫微出世这样传言里致命的星象无动于衷,更何况她挟持了朝中皇子,他要杀她,她不认为有错。后来也曾有意无意地听闻过这位皇帝的传说,这是微生王朝历史上难得的文帝,他仁厚节俭,勤政爱民,以德治国,曾数次亲身南上北下赈各方各灾,微服出巡时不嫌弃农家碗筷,坦然与民同住同食。甚至在微生王朝走到末路之时,仍不愿与敌人兵戎相见,令臣民做无谓的牺牲。这样一位德行几乎超越了当世时代的帝王,最终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奸人篡位,五马分尸。
江凭阑直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将左腿后撤一步,对着惠文帝的尸首行了一个大礼。
远处宫墙上立着的两人看见这一幕都愣了愣。初见这女子,她不跪帝王,不跪谪仙,以男子臂膀为椅,背常人之道而行,如今不过时隔数月,她竟将这个礼,还给了那个打死不跪的人。
那一身黛紫的姑娘疑惑出口:“她这是做什么?惠文帝一心要杀她,如今他死了,她该高兴不是吗?”
乌墨锦袍之人默了默,淡淡道:“或许你认为以我立场不当这样讲,但惠文是一代明君,值得她尊敬,也值得世人尊敬,史书会替他正名。”
几乎是同时,匍匐在地的女子仰起头,也说出类似的话:“您放心,如您这样的明君,自有史书为您正名。”她直起身子,正想着该如何收殓这尸首,忽有一阵风吹过,将地上半干的血液微微吹皱,浓烈的血腥气入鼻,眼前的景象似跟着一起晃了晃,她的头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
头疼欲裂的人踉跄朝后退去,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哦不,微生老头,您瞧见了吗?本帅身后的飞虎军。”
那声音似从渺远的地方传来,她一惊,蓦然抬头,然后便跟雕像似的呆立着不动了。
左将军武丘平、活生生的惠文帝、三万飞虎军……她看见惠文帝颤巍巍指着武丘平,“朕已如你所愿降了,你这逆贼还当如何?”
武丘平依旧是那副嘴脸,笑得异常狰狞,“不如何!不过是想让您尝尝五马分尸的滋味罢了。您还记得吗?当年,先皇便是这样待我父亲的。”
“你……”
“您若不愿受刑,大可自刎于殿前,只是……我身后三万飞虎军会立刻出城,全力追捕你那最喜当缩头乌龟的好儿子!想必他……还未逃远吧?”
“你妄想!”
“是不是妄想,您试试便知。”
……
她睁大眼盯着一幕又一幕,眼看着惠文帝手脚被缚,眼看着他血肉横飞,眼看着他临死前一刻决绝的神情,听见他最后一声惊天呐喊:“纵天要亡我,微生还有我儿!”
她下意识要去阻拦,伸出手却抓了个空,理智告诉她那是一天前的微生皇宫,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能看见?
她近乎崩溃地一步步往后退去,却看见更多:崇明殿里,被迫在将士身下承欢的衣不蔽体的妃子,不堪受辱拔剑自刎的公主,懦弱哭喊求饶的皇子;皇城广场之上,两军相交,刀光剑影间血流如注,痛斥与哀嚎,呐喊与绝望。
风里似夹杂着血腥气和兵甲的铁锈气,还有□□溢出的难闻的□□,她越觉窒息便越是不得不大口呼吸,越是大口呼吸便越觉窒息。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所有一切真实得如同亲历。
画面荡了一圈又一圈。
天旋地转,沙飞石走,雷鸣电闪,风驰雨泻,一层又一层将人紧紧包裹。王朝倾覆,帝国崩塌,竟是如此惨烈冰凉。她以后来人与局外人的身份亲眼目睹,恍若听见脚下亡灵们的痛哭,那样巨大的哀恸将她生生击垮。
“不要……不要让我看见……为什么要让我看见?”素来沉着、镇定、果敢的人终于在这般不可思议的事面前失去了理智,嘴里不停喃喃着这几句,抱着脑袋不停后退。
“公子,她这是?”远处宫墙上,夕雾看着底下人奇怪的动作,忍不住问出声。
喻南一直盯着江凭阑,显然也看出什么不对劲,手掌按在壁沿便要自宫墙落下,却在这动作做到一半时蓦然停住。
他看见了微生玦。
“凭阑!”
江凭阑被这一声大喊惊得回过神来,眼前的画面一刹消失不见,她木然看着一抹天青色的影子自宫门外疾奔而来,竟一时有些想不起他是谁。
微生玦快得几乎不能被常人的眼睛捕捉,百丈距离不过咫尺,他眨眼便到江凭阑面前,刚要开口却怔了怔。眼前的女子发丝凌乱,双眼通红,神情木讷,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根本没看到他。
这不是江凭阑,不该是江凭阑。他记忆里的那个女子,永远鲜艳,永远张扬,永远冷静,永远拥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本事。
他怔了一瞬便回神,小心替她理了理鬓发,扶着她的肩轻声道:“凭阑,我是微生啊。”
“微生?”她看向他的眼睛,眼神一点点聚焦,似乎在确认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