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擂动,旌旗飘扬,东升的旭日见证了这场硬碰硬的厮杀。
五千对一千,结局毫无疑问,加之野利冲被霍留行耍得怒火中烧,正是急需泄愤的时候,很快便杀红眼占了上风。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抱着必死之心的大齐士兵,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霍家军。
当一个左胸口被利箭穿透的大齐士兵,奇迹般爬起来又杀了三个西羌人时,野利冲开始对西平府的战况感到了不安。
这一批尚且是缺了主心骨的士兵,倘使霍留行所在的地方,他们的战斗力该发挥到怎样的地步?
原本预计一个时辰便可结束的一场交锋,在这些大齐人狡猾而顽固的抵抗下,仿佛怎么也看不见尽头。
最后结束战事,竟已到了日头当空的午后,而野利冲的身后,也仅仅只余两千活人。
放眼望向这一片尸山血海,这场把对方杀得全军覆没的仗,让他赢得并不痛快。
野利冲闭了闭眼,一刻不停地整饬军队,拨转马头,准备赶回西平府,刚要下令,却见一骑快马从北面远远驰来。
那西羌士兵勒停马后,几乎连滚带爬地翻了下来,神色慌张地回报道:“将军,西平府在一个多时辰前被大齐攻破,霍留行与薛玠已杀入城中,还有……”
野利冲咬牙切齿地道:“还有什么?”
“还有那个孟去非,居然……居然沼泽行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横渡瀚海,也带了一万兵马赶到了西平府……”
野利冲脸色铁青地一脚把这报信的士兵踹出一丈远,恨恨朝身后扬手:“回城!”
——
孟春时节的夕阳总带着些许冷意。
哪怕天边殷红一片,看着灼热,伸出手却也只能触及温凉的风。
正如西平府城中的这一场杀戮,漫天的火箭滚烫地落下,扎进体肤却是透骨的寒。
由上自下俯视,三条主街,三位身先士卒的将军动作出奇的一致,每杀一拨守军,便带兵往前推进十丈,而后打出一个“放箭”的手势,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三条主街上的西羌士兵溃乱逃散,渐渐没了声息。
霍孟薛三人经历了漫长的进攻后,在主街尽头的路口会师。
孟去非与霍留行久别重逢,颇有些老哥见老哥,两眼泪汪汪的意思,一看他和薛玠,气喘吁吁先倒苦水:“哎你们身上这绿绿的铠甲配上血真好看,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一身臭烘烘的沼泥。”
霍留行笑了一声:“回头拿西羌人的血给你好好洗洗。”
玩笑两句,两人很快恢复了正色,看向了身后的士兵。
加上孟去非横渡瀚海带来的兵马,杀进西平府的共计一万余人,现在只剩下寥寥三千。
恰此刻,京墨驰马趋近,回报道:“郎君,该撤了,不出两炷香,野利冲就会攻入城中。”
“河西那边呢?”
“西羌已经撤军了。”
羌都失守,附近大片城池也被孟去非搅得鸡飞狗跳,西羌老王无力再去争夺河西,自然不得不撤回那边的驻军。
霍留行此行正是为了解除河西危机而来,如今目的达到,城中幸存的大齐士兵也所剩无几,便该及时撤退了。
否则等援军赶到,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那就走呗,”孟去非用沾满泥巴的胳膊勾过霍留行的肩,“陪你去杀姓野的报个家仇,就回河西养老去了。”
霍留行淡淡一笑:“人家姓野利。”
两人拨转马头,正欲扬鞭,却齐齐停顿下来,看向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薛玠。
他正高踞马上,遥望着西羌王宫的方向,双目通红。
孟去非到西平府后,大致听说了薛玠的遭遇,见状猜测道:“薛老弟,你不会还想干票大的吧?”
薛玠偏过头来,“嗯”了一声:“你们先走吧。”
“哗,薛老弟,别想不开,你这单枪匹马可是有去无回的。”
“我知道。”薛玠的神情异常平静,“我本来就回不去了。”
不管苦衷多苦,他终究为了一家之私犯了投敌叛国的罪。就算将功折罪,也永远抹不去这个污点。
青山等闲笑,枯荣凭君意。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本是任他选择,可他选错了。
他的母亲为了薛家的磊落,不惜大火焚身。他今日若不能够做些什么,百年之后也无颜见她。
“薛玠,”霍留行叫了他一声,“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我孤家寡人一个,无所谓身后事,你快回去吧,别让殷殷担心。”他说着,冲霍留行和孟去非笑着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王宫方向扬鞭而去。
霍留行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最终还是朝身后三千骑兵打了个“撤退”的手势。
孟去非紧随其后,一惯嬉笑的脸此刻却格外肃穆。
临近城门,他突然一个急停,勒住了缰绳:“留行。”
霍留行跟着停下来,叹了口气。
孟去非“哎哟”一声:“你这表情,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见他皱着眉不说话,他朗声大笑,“别这么看着我嘛,我就是觉得薛老弟说得挺对,西平府是什么地方啊,一辈子可能也就进来这么一次,人都到人家老巢门口了,怎么能不干票大的呢?”
霍留行刚要张嘴,孟去非立刻竖掌打住他:“哎,别!你这有家有室的,还是不要凑这热闹了,再说我们仨挤一块儿做什么呢,兵分三路才有胜算嘛,你现在出城跟那姓野的周旋周旋,权当给我这条命多争取点时间了。”
——
当夜戌时,西安州守军营不断有士兵跑进奔出,跟霍起汇报西羌和河西的战况。
河西那处,自孟去非和霍舒仪北上后,便是霍夫人俞宛江在坐镇。霍起本欲尽快赶过去,但一则伤重有心无力,二则霍留行传信来说,河西的压力很快便会减轻,请他不必来回操劳。所以他就留在了西安州。
沈令蓁到这里已有两天,和同样无处安身的霍妙灵一起住在后勤营里。军营虽安全,却都是男人,她们不便走动,只能成天待在营帐里。
此前在东谷寨与霍留行分道扬镳时,空青被支来了沈令蓁身边。于是她每天的消息来源,便是空青的转述。
但今夜,空青久久没有出现,军营里的气氛也尤其紧绷,沈令蓁猜测,应该是战事快要有个结果了。
霍妙灵揣着颗心,隔两炷香就问外边的士兵一次,阿娘怎么样了,阿姐怎么样了,二哥哥怎么样了,去非表哥怎么样了,士兵只能为难地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接近丑时,空青终于回到后勤营,站在沈令蓁的营帐外小声询问:“少夫人,您歇着吗?”
这种情况,沈令蓁自然歇不成,正和霍妙灵一起挑灯抄经书,为前线祈福。
听到空青的声音,她立刻迎出来:“前线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主君猜您也在挂心,请您跟他一起上城楼去等。”
沈令蓁点点头,嘱咐霍妙灵好好待在营帐,跟空青上了一辆马车。
空青一面驾车,一面回头与她说:“少夫人别太紧张,戌时那会儿,主君得到消息,说西羌王宫起了大火。小人猜西羌乱成这样,一定是大齐占了上风。”
“西羌王宫起了大火?”沈令蓁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呀,郎君他们真敢做,小人也好想见见这等大快人心的场面。”
“那起火后,郎君,阿玠哥哥,还有孟郎君都还留在西平府吗?”
“戌时那会儿的战报说他们兵分了三路撤离,眼下不知都到了哪里。河西腾出来的兵马也已分三路前去接应,接到人后,会以礼花为讯知会彼此,所以主君才打算上城楼去等第一手消息。”
沈令蓁明白过来,半个时辰后,跟着空青上了西安州北城门的城楼。
霍起负手站在城垛边,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向她招了招手:“孩子,过来吧。”
沈令蓁到西安州后,仅仅与霍起见了刚开始那一面。当时霍起卧伤在榻,营帐内也有士兵进进出出,两人便没能说上什么话。
所以尽管知道霍起已经晓得了当年的真相,沈令蓁看到他仍有些紧张,慢吞吞到了他跟前,垂着头叫:“霍节使。”
“嗯。”霍起看她一眼,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睡不着吧?”
沈令蓁低低“嗯”了一声。
“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守不住河西,才叫他们冒这样的生死大险。”
沈令蓁飞快摇头:“不是的,河西这么一条狭长的走廊,本就是易攻而不易守的险地,除非是天上的神仙,才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
霍起侧目看她:“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
“那我就多说点。郎君说过,战场上没有十万周全之事。就算他们不去攻打西羌,换一种战术,同样也有冒险和牺牲。所以这个决定,并不是谁人造成的恶果,您千万不要太过介怀了。”
霍起笑了笑,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沈令蓁担心地瞅着他的脸色:“霍节使伤势未愈,要不我在这儿等着,您下去避避风吧。”
“叫阿爹吧。”
“啊?”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过来,支支吾吾地“哦”了一声,“阿爹……您要不要下去避避风?”
霍起摇摇头,负在身后的手扶上了城垛。
沈令蓁也便不劝了。
两人在城楼上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后边空青人已呵欠连天,眼睛却死死瞪着北边晦暗的天空,瞪到眼睛已经分不太清颜色的时候,忽然眼前一花。
他使劲揉揉眼,盯住了湛蓝夜空里炸开的那朵赤色礼花,一个激动跳起来:“是礼花!那是礼花吧!”
他话音刚落,第二束礼花也从另一个方向升到了半空。
沈令蓁扶着城垛的手颤抖起来,蹙了一夜的眉头终于解开,只是很快又皱了起来:“怎么只有两束?”
霍起咬紧后槽牙:“再等等。”
这话是在说给沈令蓁听,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可是他们等啊等,直到黎明拂晓,云破日出,也没有等到那第三束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