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的,又只有他们两个,一旦主家死了,哪怕不是她害的,也是她害的。
所以,在明确这个暴脾气主家不会突然暴毙之前,她根本不敢擅自离开。
泷姬曲起右腿,在榻前盘膝而坐,手托下巴,一边哀叹自己这该死的运气,一边拿碎金眸子上下审视眼前这个差点让自己背上shā • rén罪名的男人。
他脾气很暴躁,可他的身体状况却不像是能支撑得起那副狗脾气的样子。
个子高挑,身上却没有什么重量。
刚才搀扶起他时,掌心就像是直接扶到了一把骨头,不比当初的两面宿傩强多少。
而且,从他身上,还散发出特殊的微苦辛涩气息。
虽然没见过猪跑,但泷姬知道,那大概是因为他常年吃药,使得药味浸入血肉,从而染上的味道。
身为病人,应该放宽心情,才可以痊愈得快。
然而,这个主家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拧着眉,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泷姬指指点点:“身体不好,还斤斤计较,这种情况下,要是能痊愈,才是真的有鬼嘞。”
不过,虽然他脾气不好,但模样还算可圈可点。
眉眼秀气。
即使皱着眉头,也不减其文弱气质。
尤其,此时的他只穿着柔软的白襦袢,一无所觉歪躺榻上,打着卷儿的黑发长发失去发带的约束,凌乱散开,逶迤榻间。而他深陷蓬松发里,让那张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脸看起来更小了。
漆黑的发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照,让他呈现出近乎脆弱的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死掉。
这副极其柔弱的姿态,很容易勾起某些狗不必要的怜悯。
泷姬使劲儿揉了把脸,移开视线,困惑随之而来。
最开始的时候,她嗅到了很重血腥气,那样浓郁鲜明的气味,导致她以为自己把他气吐血了,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可仔细端详后才发现,他唇边没有血迹,地上也没有。
由此可见,虽然他确实被气昏过去,但并没有吐过血。
可那些血腥气是哪里来的?
主屋里气味冗杂,对她很不友好,泷姬皱了皱鼻子,拒绝再思考下去。
反正,只要不是被自己气吐血了,怎么都好说。
主家醒来的时间,远比泷姬要想得更早。
泷姬刚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榻上的主家就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便以病人完全不该有的警觉心,倏然睁开眼。
他猛地惊骇坐起身,在看清眼前之人并非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医师后,惊悸的心脏逐渐缓和下来。那股惊惧的表情,也很快从他煞白的脸上褪去,只余下隐晦的沉色:“你,是谁?”
他起得有点急,说话间,眉心拧成结,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摁住额头,苍白的唇角溢出不适的呻、吟,眼睛从掌心下来投来质疑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泷姬。”
顿了顿,泷姬一脸无害地看向他,“如果我说,我是不小心路过,你信吗?”
主家没有回话,只是抿着嘴,不虞地盯她。
泷姬:“我真的只是路过!只是被你一吼,不小心吓得掉了进来。”
主家手抵着嘴唇,忍耐地咳嗽起来。
泷姬捡起榻上的外衣,给他披在肩上,就见他一脸震怒,猛然看向自己。
她赶紧举起双手,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怕你死了。”
“这个时节,晚上温度还是有点低,我倒是不没关系,可你身体不好,身边又没有可靠的仆人伺候,一旦受凉,肯定会加重病情,到时候,撑不撑得下去都不一定呢。”
然而,听完她的话,主家非但没有感谢她体贴的意思,反而表情更加狰狞了。
如果不是身体不行,他似乎恨不得跳起来打人。
“哎哎哎,别生气别生气!”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好心哪里招惹他了,但他这副糟糕的身体,真的经不起剧烈情绪波动。
泷姬来到他身边,赶紧给他拍拍后背,贴心给他顺气:“真不知道你哪里来得狗脾气,动不动就生气。我不小心爬了你的墙头,你生气;好心帮你披衣服,你也生气。你哪里来得那么多气啊。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干嘛总是气气气的?”
“小心把自己气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主家就猛地哽住脖子,面色憋得青紫,就在泷姬以为他会再次厥过去的时候,主家“哇”得喷出一口血。
剧烈咳嗽,夹杂着呕血的声音。
消瘦的腰佝偻成虾米状,单薄得像是一张纸,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如果不是泷姬就在他身边,及时撑住他身体,他就已经被上涌的气血带倒,伏在地上起不来。
主家撕心裂肺的呛咳着,时不时干呕,神情痛苦,脸色煞白,眼眶通红。
泷姬被他濒死的样子吓得头皮发麻,慌忙给他擦着唇边的血污,顾不得自己衣物被弄脏。
“我不说了行不行?你快别生气了!你要是气死了,我可就这辈子都摆脱不掉shā • rén凶手的名头了。”
“当初,我只是说想杀弟弟玩玩,就被爸爸逮住念了好几天经,要是被他知道,我真的气死人了,哪怕我说不是故意的,他也肯定会念叨死我的!”
“……实在不行,等我走了,你再死,行不行?”
蓦的,一只发颤干瘦的手死死摁住泷姬帮他擦拭手指。
对方掌心冰冷潮湿,触之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一条阴湿的蛇。
“闭……嘴!”
主家偏过头,通红的眼睛像是看仇人一样看着她,喑哑含混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带出无边的怒意。
泷姬乖乖息声。
一时间,主屋里,只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喘息,以及无法停止的咳嗽。
“……大人,需要小的传唤新的医师过来吗?”纸障子门外,传来家臣担忧的询问。
从泷姬方向,可以看对方恭敬伏跪的身影。
“滚!!”
而主家,就像是被碰到逆鳞的野兽,发出更愤怒的暴喝,同时捡起榻上的枕头,狠狠砸向纸障子门。
家臣不敢再多言,诺诺应是,保持伏跪的姿态,后退离开。
这副炸毛的姿态,泷姬看了只觉得眼熟。
——月长石。
那时候,不小心摔伤腿的月长石也是这样。
明明一直特别乖的月长石,在受伤后,却拒绝任何人靠近,独自躲在漆黑僻静的假山角落,不回应任何呼唤。
“为什么?”
迎着主家阴沉不善的目光,泷姬有些恍惚,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场景开始重叠,像是灵魂抽离自身,她听见自己以异常冷静的语气问出声,“为什么不让他请医师来?他是你的家臣,总不会害你。而且,你病得这样重,只靠自己的话,能不能熬过这个春天都说不定。当自己力有不逮的时候,寻求别人帮助,这才是明知的选择吧?”
——月长石,为什么不要躲开我?我根本不会害你,所以,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
年轻孱弱的主家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缓缓仰头看向泷姬,那双被生理泪水洇湿的眸子死死盯住她,苍白的脸上浮出神经质又扭曲的表情。
“让他们过来做什么?”
“让他们看到我快要死掉的模样,然后,再让他们对我流露出怜悯同情的表情吗?!”
“不过是一群下人而已!”
“只是一群卑贱的下人而已!!”
他双手徒劳撕扯着平绢被面,嘴里发出宛若濒死野兽的吼声,那具单薄的身体承受不住蓬勃的怒意,正不停发抖。
对自身身体不堪的怨恨,对他人健康、生命的嫉妒,以及,对下位者怜悯目光的愤怒,让他秀气的脸庞都狰狞起来。
泷姬迷茫了一瞬。
所以——
月长石是不是也以为它要死了,才想要远离她、躲开她、赶走她?
只是,在看到她即使被挠出来道道血口子,却还是固执地想要钻入窄小的假山缝隙,捞出它后,出于无奈,才让她重新抱了出来?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月长石就想到了以后的事?
过去一幕幕,与主家歇斯底里的咆哮交替闪现。
难以言说的悲伤涌上心头,心口压上一块巨石,堵得生疼。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最后化作无法咽下的泪意溢出眼眶。
泷姬眨了眨眼,碎金的眸子水雾氤氲,挥之不散,逐渐汇集成颗颗泪滴,在洇湿长睫后,汹涌而落。
她放声大哭。
不再是过去矫揉做作的柔弱作态,而是尽情宣泄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的嚎啕。
她是如此悲伤、痛苦、悔恨、自责……
仿佛真的要被母亲拿来煲汤,哭得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流,淌过脸蛋,顺着下巴簌簌而落,有的濡湿她的前襟,有的则直接砸在年轻的主家身上。
年轻的主家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
罕见地懵住。
他倒不是没见过人哭。
母亲因为他的事,长年生活在自责中,只要看见他,就会以泪洗面,为了避免母亲触物伤情,他很少会跟母亲见面。
而那些下人们,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袖掩面,哀哀叹息,明明他出身那么好,却注定活不过二十岁,真是可怜啊。
可他从来没有见有人竟然可以哭得这么稀里哗啦,这么丢人现眼。
哪怕是不知人事的年幼孩童,都没有她这样眼泪鼻涕一起流的。
就,惊掉下巴。
以至于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的事实。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子,突然抱住他,双手紧紧环住他,力道之大,甚至,一度让他胸口都因为压迫,感受到沉重的窒息感。
“哇呜呜呜……我不会让你死!”
“之前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理解你的心情,对不起,你别死,以后,我会对你更好的!”
****
杀生丸丢下泷姬后,就自顾自回了云上城。
他一点也不担心泷姬会遇到危险。
一方面,是讨厌她,不想担心;另一方面,则是心里清楚她并不弱。
即使她一直玩物(月长石)丧志,但认真算来,他并没有在她手里讨到便宜过。
所以,与其担心她会遇到危险,倒不如担心被她遇上的人,会不会遭遇危险。
毕竟,她那么狗。
弱小没用的普通人类,肯定会被她气死吧。
秉承着这种态度,杀生丸重回正轨,继续磨练自己。
直到——
“泷姬呢?”
最近,他们姐弟俩都不拆家了,云上城也安静得可怕,犬大将这才发现自己的孩子丢了一个。
不死心去泷姬院子找了一圈,没有。
他又去问了凌月仙姬,只得到“我哪里知道”的敷衍回答。
没办法,只得来到杀生丸院子——下人说,他们是一起出去的。
“……她还没有回来?”杀生丸皱起眉头。
犬大将点头。
杀生丸眉心成结,俊秀异常的脸上流露出凝重的神色,想了想,抛下一句话“我去找她”,转身就走。
根本没给犬大将掺和一脚的机会。
留犬大将一只狗站在原地,默默吹风。
时间过去的有点久,当初留下的气息已经无法探察。
所幸,另一个家伙还在附近。
杀生丸穿过茂密的树林,径自来到荒原深处的宅邸。
而宅邸的主人,就站在门口。
杀生丸薄金色的眸子左右扫视一圈,确定泷姬确实来过这里后,直直望向那个忙得腾不出手的家伙,直白问出声:“泷姬呢?她去哪儿了?”
两面宿傩手指用力,登时捏爆手中擒握的咒灵脖颈,暗红的眼瞳俯视着地上的咒灵身体,一脚踩碎,抬手指出方向,随后,像是想到什么,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倒也不必担心。不管在哪里,她都可以过得很好。”
杀生丸微不可察皱起眉,转身离开。
——过得很好。
对于这句话,杀生丸本来并没有明确认知。
直到——
他看见泷姬变成软乎乎的白犬,摊平四肢,毫无矜持地伏在一个人类男子膝上,沐浴着初秋暖洋洋的日光,双目惬意眯起,一边享受着男子的顺毛,一边懒洋洋打瞌睡。
杀生丸:“……”
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那家伙表情会那么微妙和嘲讽了。
心里生出无名怒火,脚步也再无法保持来时的轻盈。
驻守四周的护卫察觉到入侵者,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呈包围之势围过来,大声质问:
“来着何人?!”
“这里乃是产屋敷一族宅邸,你怎么会出现于此?”
“速速回答!”
……
……
“唷,你怎么来了?”
瞧见杀生丸被护卫们包了饺子,泷姬没有丝毫要帮他解围的意思,反而抻开四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俯卧改为仰躺,丝毫不介意那个男人顺势撸向她腹部柔软蓬松的白毛。
“你这是在干什么?”
杀生丸再也看不下去,跃下山墙,冷着脸,一步步靠近,而那些护卫们却妨碍了他的脚步。
杀生丸很不痛快,薄金色的眸子自那些护卫身上扫过,指尖渐渐萦出绿色的毒气:“让开。”
护卫们怎么可能因为闯入者一句话就让开?
非但没有任何人退让,反而越发逼近。
最后,还是那个男人笑出声,抬手制止不知进退的护卫们;“别失礼了,他是泷姬的弟弟。”
说罢,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护卫们不敢多言,恭敬躬身行礼,让开路,退到一旁,只是,手中武器斗殴握得很紧,身体也保持紧绷,大有对方稍有异动,就扑上去将其斩杀的决心。
“当然是在休息啊。这么好的天气,不用来睡觉,真的是暴殄天物呢。”
泷姬好好欣赏过杀生丸吃瘪的表情,笑嘻嘻阴阳怪气他,“当然,你肯定无法理解的吧?谁让你是狗男人的未来预备役呢?唉,好可怜啊……我的大狗子,姐姐真的好心疼你啊。”
这话是对杀生丸说的,她揶揄的目光却看向身前的男人。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别介意啊。我这个弟弟,哪儿哪都好,就是狗得很,尽会说些让人不痛快的话,做些让人不高兴的事。”
“没关系,他是你弟弟,我不会介意。”
说着,男人握住她曲在身前的爪子,晃了晃,满脸纵容。
泷姬顿时感动不已:“呜呜呜,无惨,你真好!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大度又和善的好男人……”
杀生丸心中只有一个感觉。
——他们大妖怪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怒意上头,他再也听不下去,面无表情拔出跟自己相差无几的铁碎牙,挥动巨大的刀身,狠狠劈向嬉皮笑脸的泷姬。
妖力撕裂空气,搅出足以粉碎一切的强烈飓风,铺天盖地而来。
“哇,这不是铁碎牙吗?”
泷姬恢复人形,抱着无辜受牵连的男人跳出攻击范围,在树木崩折,房屋倒塌的爆裂声中,将男人交给惊恐的护卫们,自己则直接迎上去,闪身避开他劈开的动作,迎上前,握住他欲再挥动的手腕,好奇地打量着好久不见的铁碎牙,“没想到,爸爸竟然准许你拿着它下来……可这不应该啊,爸爸最喜欢作妖了,不给我们添堵,他是绝对活不下去的。这么干脆利索就把刀给你,都不像他了。”
“唔,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他怕你自己过来不安全,才会特意把铁碎牙借你,用来傍身的吧?”
揣测,张口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