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分倨傲,不是什么鄙夷,是阮雀守卫自己的最后壁垒,是她身为阮家女儿和身为顾家掌事奶奶,遇事不能在人前显出哪怕一分软弱的骄傲。
两人没有情绪上的默契。
是以察觉到顾廷康的愤怒时,阮雀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骤然捏碎,血肉飞溅,寸寸成灰。
她眸光微闪,却仍安然鹤立着。
槐黄织锦暗云纹的大袖下,手指轻轻蜷了一下。
她在等他的解释。
就像陷入泥沼的人,渴求一条救命的稻草。
阮雀想,只要他解释一句,她就相信过往纸笔堆成的情意都不是虚妄。
然而没有,有的是他身后的姑娘再贴上去,抛来挑衅的眉眼。有的是顾廷康眸里的怒气明灭,情绪翻涌。
阮雀敛下眸光。
春夜的风凉得彻骨,吹皱地面上早已浮起一层清油的鸡汤。空气里鸡汤的味道仍然香浓,单是闻着,就知道是用心炖熬许久的,该很可口。
顾廷康的视线扫了一眼,从地面上收回,喉结微动,想说些什么。
半晌,他只冷漠又生硬道:“你今夜先歇在明心堂吧,她——我来处理便好。”
春风又起一阵,吹得烛光都打起细闪,晃晃颤颤。
顾廷康站在屋里,双手扶着门,烛光打在他背上,却映照不到他面上的表情。
暖黄的光从他肢体的缝隙里露出来,唯余些许,打在阮雀绣着兰草的鞋面上。也只照到了鞋面上。如水的月光沿着廊檐洒落,她披着月色,一身清冷,眉目清澈。
两人又是一阵相顾无言,阮雀看着他,脑海里都是那些端肃的正楷,干净的信件和彼此纯粹的心事。
青鹿跑回来,说郎中来了。
顾廷康拧眉问:“你受伤了?”
他视线逡巡,这才察觉她槐黄广袖上洇湿了一片。
阮雀说:“今夜便劳烦二爷自己安置。”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如意院的,等她回缓过来,人已经在明心堂了。
她的手肘上被烫出一片水泡,要揭起衣袖的时候,皮肉撕扯的疼痛最为难忍。郎中怕水泡破了,最后还是用一把剪子将她最喜欢的衣裳袖子剪了个稀碎。
青鹿忙问说会留疤吗?
郎中只道难说。
青鹿便抓着郎中叫他务必尽力。
阮雀见她这样,笑了笑。
她垂下头,看着手心里包裹的白色细布,笑意终是渐渐敛了。
她这一日之内,竟是遍体鳞伤。
手心的没好,脚上就叫刮了瓷片,脚上才止住血,手肘便又烫得一片水泡。
恰巧白鲤回来,见了阮雀的伤,只哭着说是她不好,自己在院子里跪了一夜。阮雀叫青鹿在廊下摆了摇椅,也枯坐了一夜没合眼。
后肘上的烫伤隐痛了一夜,到天蒙蒙亮也没见好。
清晨的冷风里,她提了提身上的绒毯,将脸埋进去,闷了许久许久。
她忽然,有点想祖母了。
翌日天放青光的时候,阮雀仍照旧,起身洗漱。
青雀收拾摇椅的时候,在枕上摸到了一片濡湿。她手一顿,回头看窗下对镜梳妆的主儿,心里难过极了。
到春晖堂向太太请安的时候,阮雀仍受了一顿训斥。
顾太太中年发福,有些富态。她端坐在龙凤呈祥紫檀拔步床上,接过阮雀敬上来的参茶,关心了一句道:“手上怎么弄的?”
阮雀平和道:“不小心烫着。”
顾太太抿了一口,搁下茶盏,说:“昨日的私宴办得很好,既体面又妥帖。只是有一桩,昨日在宴上,众家太太奶奶的话你也听得明白,她们没说出来的,你都要仔细考量,容色太好太招摇,对我们顾家这样的清流人家来说,不是好事。”
言下之意,阮雀还得将容貌再描画得更朴素些。
阮雀福礼,受了这一训,“儿媳记下了。”
“你嫁过来两年,目今膝下无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该抓紧些了。”
恰巧顾廷康进来,面色不大好。
顾太太打眼一看,招呼他坐下,转过脸来训斥阮雀,“你和你郎君都没一块儿来请安,可见昨夜不是歇在一处,你如今了二十有四了,长久下去,如何为顾家开枝散叶?”
见阮雀沉默,她便乘胜追击,“你不说我也知道,康哥儿昨夜和来路不明的一个野丫头歇到一处去了。”
她说着,手拍在沉香木矮几桌面上,“哒”的一声,凌厉地望过来,“你可知罪?”
阮雀站起身来,垂首听训。
便听顾太太继续道:“你不知笼络丈夫的心,叫他在外头找了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若是那丫头乖觉那便事小,若是不乖觉,毁了康哥儿和顾家的清誉,阮雀啊阮雀,你身为康哥儿的房里人,你可担待得起吗?你生了这样一张脸,难不成连如何笼络丈夫都不会?你出嫁之前,阮家就没请个送嫁嬷嬷教你这些房里事吗?”
阮雀听她训斥着,抬眼看向顾廷康。
却只见他一身水蓝袍子,安坐着喝茶,也在等她的回答。
阮雀垂下眼,说:“是儿媳疏忽。”
顾太太剜了她一眼,转向顾廷康伸出手,道:“康儿,你过来。”
“多大人了,还不会自己系腰带么?”顾太太解下顾廷康腰间松松垮垮的腰带,张开手臂重新给他系上,“早年在襄州也是这样吗?”
顾廷康抬着手臂,由着他母亲给他系带,闻言只笑道:“早年在襄州都系的窄带,回京之后,又是玉带又是垂绦,儿子不大会。”
他看向阮雀,眸光微微一顿,又移开了视线。
阮雀顶着他的目光,心里沉了又沉。
她看着顾太太翻飞的手,若是她所料不差,下一瞬,太太就会苛责她不体贴丈夫。
果然,顾太太一面理着玉佩下的络子,一面道:“你不会,总有人会。阮雀,你也不会么?”
白鲤听言,护主心切道:“二爷自回京来,起床更衣都是奶奶亲自伺候的,昨夜也是二爷叫我们奶奶回明心堂,不用在跟前伺候,这才——”
“混账!”顾太太给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主人家说话,你什么身份,插的什么嘴?看来阮家不仅没有教好姑娘姐儿,连婢子都教不好。到底——”
“不是男人掌家的,是有些不同。”她说着,扶了扶发髻。
她身边的嬷嬷心领神会,上前来一手抓住白鲤,一手高高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