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我?”晗色哈了一声,十分想笑。
嚣厉说舍得他,不喜爱他,他便气咻咻地跑出来了。他一边跑也一边隐秘期待,倘若嚣厉会出主峰来追,诚心道歉,说几句软话,承诺往后不再随意糟践他,那他去意也会弱两分。
可如今呢?
那黑蛟高高在上地拿禁制威胁他,你若不回来,我便折磨你。
他原先还有几分气性,现在便有些灰心丧气了。
“我算什么玩意啊我,怎么劳驾得了他跑出来。”晗色睫毛抖了抖,理着衣摆笑起来,“他又算是什么东西,就算他来抓,我还不会跑啊?腿长在我身上,能跑一次就能跑两次,作得久了,金贵的大少爷不耐烦了,他就懒得再管我了。至于这禁制,不就是仗着修为比我高么?我日日修炼,迟早有一天能自己解开它,到那时,偌大天地,谁还能囚我。”
“好。”余音摇了腰鱼尾,认真地和他说话,“你一定要离开他,我也修炼,来日换我保护你。”
“乖儿砸。”晗色夸了句好大儿,“夜深了,歇息吧,明天咱们爷俩走最后一程。”
余音很不乐意所谓的父子相称,抱着鱼尾小声地嘀嘀咕咕:“我这会拗不过你,等到来日我长大了,看你还怎么把我当傻小子看……”
晗色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好笑,席地一躺,用草叶给自己整了薄被,枕着春夜无边便闭上了眼。
这几夜他也睡不好,总是无休无止地梦到那天外仙境,梦里光怪陆离,看似是杳无纷争的世外桃源,可是每次都给他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沉溺其中又挣扎不出,跟鬼压床、蛟压他似的,让晗色难受得要命。
偏生他又疲惫,脑袋沾地就睡着,于是梦境纷沓而至。
这夜他又在梦境中看到那头雪白巨兽,他在原地无所遁形,跟被定住一样,脚尖挪不开半分。那雪白的神兽沉缓地来到他面前,身躯庞大,予人的压迫感厚重异常。
无路可退时,又是那元气满满的清甜声音叫醒他:“美人哥哥,早啊,我又来了。”
晗色猛然睁开眼睛,怔怔地没反应过来。头顶上的漫天星辰在破晓里一颗一颗隐去,天光熹微,灰云来遮,日未出雨先下。
晗色叫雨水滴到眼睛里,回神时赶紧一骨碌翻起身,瞬息之间,春雨已绵密地铺洒。
余音也叫雨声吵醒,他揉着眼醒转过来,看了一会江南烟雨,开心地冲晗色笑:“这是第一场春雨,是好兆头,一定是老天爷下来给你践行的,这一去顺顺利利,以后自由自在,海阔天空!”
“乖儿砸,越来越会说话了。”晗色乐了起来,收了忧虑心绪,草叶一卷,一草一鲛便继续上路。
只是这最后一天,他竟没在路上看到泉池溪河,除了下个没完没了的缠绵春雨,半点地水也没找到。他这几天老是头疼,昏昏沉沉的没找到合适水源让余音进食,最后一天有余力了,却死活找不到。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沉,余音饿得说话声都弱了许多。
晗色举着草叶编织的伞回头一觑,见余音饿得有气无力,心中越发愧疚,便过去打开水晶球,把手伸给他:“儿砸,别说话逗乐了,撑不住了咬我一口。”
余音看一眼他莹白如玉的手腕,再抬头看他,额上也沁了汗,眼里有贪欲也有挣扎:“晗色,你这样毫无芥蒂地饲我……知道饲一只鲛人的后果吗?”
晗色屈指敲敲他脑袋:“你这么乖,干爹我铁定是善结善果。别说话了,看你虚弱得都要晕过去了。我既然自作主张地带了你出来,那必须是要负责到底的。这荒郊野岭没有好东西,受累你好几天,老话说饿全家也不能饿小子,就最后一程了,撑住啊儿砸,来吧,干爹皮糙肉厚血条旺,你先顾自己。”
余音眼里噙着泪,生生憋了回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獠牙现出形,一口埋进了白玉里。
饲我血,赐我名,待我善。从此无论你待我如何,我为你生,我为你死。
晗色别过去撑伞看春雨,余音的吞咽声细弱,他听在耳中并不在意,没把自己那点血当回事。那感觉就跟他自己催生出的草叶须须叫嚣厉扯掉一样,扯就扯,反正很快又长了回来。他现在就想着怎么完完整整地带着小鲛人出这大樊笼。
余音这回也没咬多久,很快就收了獠牙。
“这么快吗?”晗色回头看去,意外地看到小鲛人眼圈红红,腮边的鳞消失了,如今一张脸脱去妖形,活脱脱就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余音吸着鼻子说话,嗓音也变沉了些:“够了,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都没有回报过你……”
晗色抽回手打断了他,一笑,春雨便淌进了酒窝里:“成了,别想得那么别扭,真过意不去,那给干爹再唱首歌好不?”
余音用力地嗯了声,抱着尾巴吟唱起新的曲子来,他闭上眼,鱼尾上的金鳞闪着细碎的光,越来越盛。
晗色顾着赶路没有回头,听着海妖之歌听得浑身舒畅,比喝酒还尽兴。
他带着新的小伙伴,伴着这天籁,沐着天赐的春雨,竭力抛却心里盘踞的一坨黑东西,脚步越走越轻快,向往的广阔天地和自由越来越近。
到得日暮夕阳时,他终于赶到了鸣浮山的边界,伸手触碰到透明的无形结界。
“余音,只要把这门撕开道小口子,我大脚一迈,以后咱们爷俩就大路朝天没人挡路了!”
晗色这几天赶路多费体力不耗灵力,攒了一股子倔驴劲,就为了今天汇聚成一拳,给那高傲的大妖怪一记猛锤。
他握了一拳朝结界一记爆锤:“呔!”
结界纹丝不动,余音耳后鳍消失。
晗色再提一拳朝同一点位置猛殴:“喝!”
结界以落点为中心出现了裂隙,余音指间蹼消失。
晗色换手,运起剩下的所有灵力,殊死一搏:“艹!”
结界如玻璃碎裂,水晶球中的小鲛人褪去了鱼尾。
晗色虚脱得有些站不住,怔怔地看着那破洞结界朝他敞开大门,周遭春雨从绵密下成了泼瓢,他用发抖的手胡乱抹了把脸,勾回托着水晶球的草藤,发了狂一样朝结界外冲了出去。
脚步迈出鸣浮山,他破声:“老子自由了!”
“晗色!”身后水晶球里却骤然传来余音尖锐的呼喊,“小心!别往前走!”
晗色已然刹不住车,脚下春泥又滑,还因着余音的大喊吓了一跳,一不小心摔了个四脚朝地。
“啊呸呸呸,哎呦我的鼻子……”他呸出满嘴沙,晕头涨脑地准备爬起来,忽然感觉到有冰冷的金属贴在了他的侧脸。
那寒意从侧脸泛滥到四肢百骸,随之附入骨,侵进血,蜿蜒到心口开出转瞬即逝的昙花。
晗色在大雨滂沱里看清了眼前湿透的黑靴,他慢慢仰起脸,模糊的视线在雨幕里看到了高大的身影,一如黑夜笼罩下的山阿。
这湿透的大妖怪左眼猩红,右眼漆黑,手里提着他当初立阵的灵剑,剑尖就贴在他侧脸,恍若一个冰冷的蛇吻。
“好、玩、么?”
嚣厉语调温柔,如是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