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子
卫宣公和他的正室夫人姜夷,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率军凯旋而归的公子子寿。
官儿们大清早就来了,有的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现在都快晌午了,连个大军的影儿也没见着。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毒了,宣公和夫人站在黄罗伞盖下,有茶水侍候,累了还可以在绸缎铺的软垫靠椅上坐下歇息。苦就苦了那些整齐排列着的文武百官,在大太阳下站了好几个时辰,又饥又渴,有些体弱的都快撑不住了。今天侯迎的公子子寿,就是眼前这位最受卫候宠爱的姜夷夫人的儿子,卫侯对她言听计从。如果换了别人统率大军,即便打了再大的胜仗,岂能让国君和满朝文武在烈日下苦苦等候?正当众人焦急不安的时候,探马飞驰来报:“公子来啦!”大伙儿不禁精神一振……
大军沿着官道迤逦而来,旌旗林立,如一条看不见尾巴的长龙。将士们虽然神色有些疲惫,但那股得胜之师的威武之气却直冲云宵。军队离欢迎队列十余丈远停了下来,队伍最前列,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一位银盔银甲的白马小将军。他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皮肤白皙,面目清秀,尽管脸上尚有一丝未脱的稚气,但眉目间却透着超出自己年龄的睿智和果敢。他滚鞍下马,趋前跪拜在卫侯和夫人脚下:“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姜夷连忙扶起儿子,疼爱地问长问短,一边用熏香的巾帕擦着儿子脸上的汗。宣公捋须笑道:“我儿此次率军与郑国交战,大获全胜,大长我卫国气势,可喜可贺!”子寿倒底还是个孩子,一别数月乍见父母,兴奋得脸色涨红,不无表功地:“那郑国国君有眼无珠,派出的将军蠢笨如猪,被孩儿几个回合就杀得落花流水……”说得宣公哈哈大笑。众官员纷纷围拢上来,趁机大拍马屁。吵吵嚷嚷之中,子寿看见父亲身后,站着一位宽袍大袖,丰神俊朗的年轻人,正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子寿心中一喜,连忙上前跪拜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连忙将他扶起,和言乐色地:“公子不必如此大礼。公子此次率军出征,凯旋而归,功莫大焉,实是一件幸事!”子寿谦逊地:“此等小胜,何足挂齿?若论腑中韬略、将兵之才,太子胜过臣弟十倍……”
回到城中,子寿去军营交割了兵权,回到宫城中自己的居处,梳洗一番后,换上轻便的袍服,便去姜夷夫人的宫中问侯母亲。
姜夷拉着儿子在身旁坐下,推心置腹地:“你父亲一向不喜欢太子,娘亲这次推荐你率军出征,就是希望你立一个大大的军功,讨你父亲欢心。你放心,娘亲一定会让你成为太子的!”
子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诚恳地:“母亲,孩儿不想当太子。孩儿只愿长伴在父母身边,以尽孝道。”姜夷蹙起秀气的眉毛,刚想责备儿子胸无大志,可转念一想,儿子刚刚回来,此刻不宜为此事而起争执,闹得双方不愉快,便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
隔了几日,子寿照例去给母亲请安,刚走到大殿前面,就看见几个太监推着一名宫女从台阶上下来,嘴里嚷着要把她打死。那个宫女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身体瘦弱,象个豆芽儿,她被反绑着双手,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子寿匆匆扫了一眼,认出是母亲宫中的婢女,名字却不记得。这名宫女名叫珠儿,她一看见子寿,好像盼到救星一样,连忙跑下台阶,扑嗵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央求:“公子救命,公子救命……”
子寿连忙问:“倒底怎么回事?”一名管事太监跑上前来,谄笑道:“回禀公子,这贱婢胆大妄为,偷了宫里的东西。娘娘吩咐,将她杖毙!”珠儿一个劲儿地叩头,声音发颤地:“公子大慈大悲,求您向娘娘求个情儿,饶了奴婢……”
子寿扶她起来,问:“你为什么要偷宫里的东西?”珠儿垂泪道:“奴婢娘亲病重,可怜奴婢家贫,无钱医治。奴婢一时糊涂,想偷点东西换钱,给娘亲治病……奴婢下次不敢了。公子一向宽仁,求公子救救奴婢吧……”说罢复又跪下,叩头如捣蒜……
子寿对管事太监说:“你们等着,我去见母亲。”说罢匆匆登上台阶,走进了大殿。
管事太监对跪地的珠儿说:“今天算你造化大,有公子为你求情,你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说罢也不等公子回来,便吩咐手下把珠儿的双手解开了。
功夫不大,子寿从殿中出来,说娘娘已经赦免了珠儿。珠儿连忙叩头谢恩,子寿拉起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金锭,约二三两重,放在她的手心里,说:“快去给你娘请郎中吧。”珠儿慌忙摇头,道:“奴婢不敢要。”子寿在她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傻丫头,难道要让你娘亲病死吗?快去吧!“珠儿这才收了钱,千恩万谢,抹泪而去……
二、太子
子寿是个闲散公子,平时不参与朝政,所以经常与一些贵族子弟出城狩猎,留情于山水之间。这日黄昏,子寿披着晚霞狩猎归来,远远看见宫城前的广场上跪着一个人。此人面朝宫城方向,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叩头。远处,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闲散百姓,正在指指点点。子寿不知道哪位大臣得罪了父亲,在这儿罚跪,驱马走近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跪在地上的竟然是太子。太子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叩了多少个头,额头已经磕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滴在石板地上,令人触目惊心。子寿慌忙下马,叫道:“太子,你这是怎么啦?”说着上前要去搀扶太子。可是,他的手刚触到太子的身体,就被太子狠狠地推开了。太子扭过脸来狠狠地瞪他一眼,眼神充满了愤怒和憎恨。
子寿呆住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太子突然如此仇视他。他犹豫了一下,刚想再次去扶太子,耳旁听到的却是太子的一声低吼:“滚开!——”子寿怔愣了片刻,只得转身牵马怏怏地走开了。他走到宫城门前,见当值的是一位熟悉的侍卫统领,便问发生了什么事?统领说他也不太清楚,只是听人说太子今日入宫,误闯了姜夷夫人的寝宫,惹得国君大怒,所以在此罚跪。
其实,这是姜夷设的一个陷阱。她派了一个亲信太监,冒用宣公的名义诓太子入宫。太子不住在宫城里,因为父亲不喜欢他,所以他也不常进宫。父亲之所以不喜欢他,是因为当年父亲曾派人去齐国为他选妃,结果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父亲见她貌美,就自己娶了,那个女人就是姜夷。为了这件事,父亲就厌恶他。其实,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错。父亲本来为他选妃,却自己娶了,他并没有丝毫怨言,难道做得还不够好吗?可是,父亲娶了姜夷,也许觉得有些内疚。一个儿子竟然让父亲内疚,这不是大逆不道吗?所以,父亲厌恶他,也是有道理的!
太子的母亲去世得早,没有靠山。这些年,他谨言慎行,行事低调,生怕触怒了父亲。为了避免招惹是非,他很少进宫,只有在不得不向父亲请安时,才进宫一趟。他每次见父亲的地方,都在银安殿左侧的一间暖阁里,父亲平常就在那儿处理朝政。问安之后,他就径自出宫,并不去其他地方游逛。宣公这几年大兴土木,对宫城进行扩建改造,所以太子对整个宫城的布局已经不太了解了。那位诓他进宫的太监领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座大殿。这座宫殿高大宽敞,从屋顶悬下许多幅精美绝纶的鲁缟,五颜六色,随风轻拂。大殿之中寂静无人。太子回头一看,那名太监已不知去向。他正茫然间,蓦然发现大殿中央的悬梁上挂着一块匾,上面闪着“瑞祥宫”三个金光大字。太子大吃一惊——“瑞祥宫”不是姜夷夫人的寝宫吗?自己怎么被带到这儿来了?他刚想转身离开,可是已经晚了,姜夷挑开一幅垂幔走了出来。她上身只穿着一件亵衣,几乎半裸着身子。她一看见太子,连忙装模作样地尖叫起来。随即,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一般,出现了许多宫女和太监,将太子团团地围在了中央……
太子知道中了姜夷的圈套,所以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了子寿身上,谁让他是姜夷唯一的儿子呢!子寿虽然不明就里,可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跪在那儿被百姓围观,成何体统?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匆匆回到自己的宫中,换上便袍,便去见母亲,请她去向父亲求情,赦免了太子。
姜夷声色俱厉地:“你母亲遭受羞辱,你心中不仅不愤慨,反而胳膊肘向外拐,是何道理?“
子寿辨解道:“太子一向品行端正,今日之事一定是一场误会,还求母亲明察。”
姜夷毕竟做贼心虚,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便叹了一口气,道:“寿儿,母亲都是为了你。你父亲虽然宠爱母妃,可君心难测,一旦母妃失宠,就护不得你了。再说,你父亲年事已高,一旦驾崩,太子登基,你我母子怎么办?”
子寿笃定地:“太子一向仁厚,即使当上国君,也会善待我们的。”
姜夷冷笑一声,道:“寿儿,你年纪虽轻,却也饱读诗书。自古王室骨肉相殘的事还少吗?那史书上哪一处不充满了血腥?所以,这太子之位,母亲一定要帮你挣到手!”
子寿“扑嗵”跪下,哀求道:“母亲,孩儿不想当太子,更不想让太子受到伤害,求母亲答应孩儿,今后不要再为难太子了!”
姜夷狠心地扭过脸去,坚定地:“寿儿,别的事母亲都可以答应你,唯有这一件,母亲决不答应!……”
中秋之夜,宣公在御花园中摆下宴席,邀请姜夷共赏明月。姜夷连忙派人去唤儿子,这是个拉近他们父子关系的好机会,她自然不愿放过。可派去的人回来说,公子已经出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子寿去找太子了,他想陪太子一同赏月,可太子不愿意见他。他以为,太子还在为那日之事耿耿于怀。可实际上,太子是怕他今夜来,又是姜夷使的什么花招,所以闭门不见。子寿只好一个人出了城,在一条小河边徘徊。月光下的河水,闪着碎银般的光芒。他抬头望着空中的一轮皎月,心中却无比感伤。小时候,他与太子感情很好,太子教他骑马,教他射箭。记得有一次,他淘气爬上御花园的一棵桃树摘桃子,结果被卡在树岔上下不来。太子让人搭梯子,亲自爬上去把他抱下来……
那天,太子额前流血的伤口,还有那憎恶的眼神,像一把刀似的刺伤了他的心,至今仍感到隐隐作疼。想到太子,想到母亲,他觉得有些左右为难。此刻,他真希望自己出生在一户普通的百姓人家,亲人之间除了亲情,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该多好啊!……
三、毒计
姜夷买通了太医,了解到宣公已患有隐疾,来日无多。她知道,是放出自己豢养的那条恶犬的时候了。恶犬是用来咬人的,咬的就是太子。姜夷很清楚,宣公因为娶了她而厌恶太子,她所要做的,就是加深宣公对太子的厌恶,直到必欲除之而后快……
姜夷的这条恶犬既不是江洋大盗,也不是侠客高人,而是宫中的一名普通的太监。但是,他是个勇死之士。姜夷用五百两黄金收买了他。他将父母和兄妹送出卫国,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取家人今后的富贵生活。
太监每天负责侍候宣公膳食。按照计划,他在盛菜的托盘下面藏匿一把匕首,靠近宣公的时候行刺,事败后就加祸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