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史大板家,其家人对殷满愿热情款待自不必说。殷满愿在他家里走走看看,是清一色的青砖瓦屋,有上下堂屋,之间是天井,屋里过道都挂了灯笼,亮如白昼。宵夜后史大板陪着他游走,他看见史大板的老父亲史硕云——一个五十开外的老汉把那布袋里的鸡蛋取出几个,磕破、煮熟,成了香喷喷的荷包蛋,装在碗里,端给一只大肥猪吃。他嘿嘿一笑,感叹道,大板,别人家的猪都是吃猪草,你家的猪吃鸡蛋,比一般平民的生活都好。
史大板把手一摇,说殷知县,你听我解释,今日给猪加餐改善生活是有原因的,这一布袋鸡蛋都是我从街上买来的,因为我家这只猪是角(公)猪,明天要把它牵到龚家畈村龚主权家给他的母猪配种,如果营养不好,它不但没有劲,就算配了种,种猪的体质也不好。
哦!是这个原因,角猪配种,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殷满愿随和地说。
你想看稀奇,我明天就带你去看。史大板这话一溜出来,就有些后悔:堂堂的沙坡县知县大人,会看这种下作的稀奇吗?他怕得罪了殷满愿,马上陪罪,殷知县,对不起,我说错了,角猪配种没有什么好看的。
你没有说错,我还真想去看一看稀奇。今晚就在你家住宿,明天跟你一起到龚家畈村龚主权家看你家的角猪给他家的母猪配种,看过之后,我们一起回县衙。殷满愿正儿巴经地说。
那可以。只是你那美貌夫人说不定正盼你回家,不会影响吧?史大板说。
什么美貌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左眼睑上长了一个砣,成了丑八怪。殷满愿有些悲观地讲。
哦!我想起来了,前些时,你还在全县遍请医术高超的郎中没有给夫人治好病吗?史大板问。
走在天井边上的殷满愿不停地摇头。
你在我家住宿,当然欢迎,只是歇处不好,会怠慢了你。史大板说着客套话。
哪里?随便一点,我殷满愿又不是外人。殷满愿这么讲,像个性情中人,还真没有知县架子。
而一直跟踪他的吕虎的鬼灵却指着他骂道,tā • mā • de,你坏透了顶还挺会装的。
一清早,史硕云把大角猪从圈里赶出来,经过儿子和殷满愿所睡的厢房前一条石板路时,抬头对着窗户说,大板,我先把角猪牵到龚家畈村龚主权家里去配种,你稍后和殷知县一起过去看。他听到史大板“嗯”一声,竟自牵着角猪走了。
走过几张畈都顺利,在经过舒家庄前的田畈路时,角猪不肯朝他牵引的方向走,而要朝岔路上走。史硕云使劲拉住套在它脖子上的粗绳,骂道,发瘟死的,你要到哪里去赶刀?可当他继续把角猪朝龚家畈村的那条土路上赶时,它却站着不动。
拿竹梢抽打,角猪哼哼唧唧的,只在原地推磨样地转了几圈,还是犟着不走。一松绳,它却往岔路上颠窜。史硕云当然不允许。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条岔路正通向舒家庄东头一户人家,上个月,史硕云牵着这只角猪到那户人家配种,难道说,它还惦记着那只母猪?史硕云有点无奈,拿竹枝抽打,骂骂咧咧,也无济于事。
对面田塍上一位晨起放牛正骑在牛背上的老头看见这一幕,放开嗓门冲着他说,硕云伯,你把角猪牵到哪里配种?史硕云回答,到龚家畈去配种,这角猪走到这儿就不走了,却要到前面那户人家去。那老头问明了情况之后说,硕云伯,你就把这只角猪牵去与前面那户人家的母猪见一见面吧!说不定见过面之后,它会走。
史硕云说,那我就听你的。史硕云其实是依角猪的,朝岔路上走去。
他感觉这样子还没有牵牛顺当,牵牛时,牛不听话,或要耍犟劲之际,把牛绳使劲一扽,就不犟了,就乖乖地跟人走。这是由于牛绳串在牛鼻子的桊木上,扽一下,有痛感,它就不敢犯邪。猪就不同,绳子套在脖子上,它跟人走或由人牵着走,乃至赶着它走,它要是犯邪,不肯走,还真有点没辙。因为你无论怎样扽绳子,皮肉厚厚的它都没有痛感。它要和你唱对台戏,你还得避让一点或顺着一点。
这会儿,已经起床照料殷满愿洗漱过的史大板就要出门,和他一起骑马去看角猪配种,一直跟踪殷满愿伺机报复的吕虎的鬼灵提前出门,也准备到龚家畈村龚主权家等候。可走到一张畈中间,看见史硕云把那只角猪往岔路上牵,他有些不解,便问那晃动着路状长形脸的路神,怎么回事?路神微微发笑,绘声绘色地说出角猪要沿岔路到前面那户人家看一看母猪的原因:过去世,这只角猪是一个很富裕的员外,他娶了正妻,又养着三个小妾。
其中有一个小妾貌美如花,他特别宠爱。现在那户人家的母猪正是他宠爱的小妾转世而来。由于爱意过于执著,就算变猪了,还惦记着那事儿。吕虎笑道,还真是稀奇!路神说,这样的事多呢,不稀奇!不稀奇。可叹好多活着的人在生不积德行善,一味地为非作歹,死后就变成畜生,真是可悲!
殷满愿和史大板骑马赶到龚家畈村龚主权家,却不见史硕云,更别说把角猪赶来了。龚主权陡然看见两个骑马的人来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怯生生地发问,你们是哪里人?找谁呀?史大板正要如实回答,殷满愿凑近他低声耳语:其他的情况可以介绍,你不要说我们是来看角猪配种的,那样人家会笑话的。史大板点头,抬起头淡然一笑,望着龚主权说,我是史硕云的儿子,听说我爸赶角猪来你家配种,我正找他有事。
龚主权说,是的,昨天约好了,说今天上午要来,不知怎么的,现在还没有来。讲到这里,他打量着一身便衣长着倒八字眉毛目如铜铃的史大板接道,听说史硕云家有个儿子不错,在沙坡县衙门当捕快,你是不是?史大板拱手道,在下就是。他望一眼同样是长袍便服的殷满愿介绍说,这位是沙坡县衙门里的殷知县。
哎呀,你们都没有穿官服,我认不出来,但你们都生得气宇轩昂,品貌不凡,又骑马而来,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来头。这会儿龚主权越发客气说着,恕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不必自责,我们一般都是微服外出,不惊扰百姓,也便于更好地接近百姓。今日来到贵府,多有冒犯,甚感惭愧。殷满愿娓娓而谈,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哪里?哪里?龚主权寒暄着,把二位迎进中堂坐定。他又望着绣楼上面叫道,琚子,过来捧茶,家里来了两位贵客。
唉,马上就来。绣楼上面传来甜美的女声。殷满愿与史大板正聊着闲话,忽然听到女声,都不约而同地仰首瞄去,却未见到人。他们眼睛的余光倒是看见中堂那边过道上一个妇女正蹲着身子摩挲着躺在地上的一只黑毛肥猪。
那妇女忽然转过头,望着这边问,当家的,史大板把他家的角猪赶过来没有?龚主权回话,别管这些。那妇女发现中堂里坐着两个陌生人,也就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