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折很少在他的脸上看见过明显的情绪,他就像一个在人间匆匆走过的苦行僧,不,更像一个旁观者,明明身处漩涡之中,他却给斐折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偶尔的喜与悲都是他恰到好处的表演,而他本身是很无所谓的。
说句不好听的,比起修真界口中的“傻子”,他更觉得,他们的尊主像是个“人偶”。
——也许是轮回转世出现了什么问题。
奚飞鸾这具人身才一百余岁,而魔尊少主已经失踪了千余年之久,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奚飞鸾作为魔族的前世遇到了什么意外,误打误撞地堕入了凡人的轮回,所以才能作为人族转生,而魔族的灵魂不会被轮回影响,才被血玉给认了出来。
“尊主,药好了,趁热喝了吧。”斐折回过神,端起托盘上的碗。
“唔…”奚飞鸾短暂地应了下,缓缓走过来,毫无瑕疵的脸从衣领里抬出来,下巴微微翘着,高傲而疏离,但没有一丝锋利。身后,雪白的大氅拖在地上,像白孔雀长长的尾羽。
斐折低下头,心说罪过,尊主怎么投胎的时候选了这么张脸?
——像个被他们强行绑来逼良为娼的……斐折赶紧打消了这大不敬的念头。
奚飞鸾喝完了药,向来无波无澜的脸终于翻起了惊涛骇浪,他眉头蹙得很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斐折见状,连把托盘上的蜜饯取来递上。
奚飞鸾没接,自己扶着栏杆坐在床边沉默了半刻,眉心的皱痕终于是平了,他抬起头:“你说的那个医者,还没来吗?”
“回尊主的话,已经在往极北赶了,约莫着还有半日就能到了。”
奚飞鸾点了点头,轻轻阖上眼。
斐折思量片刻,轻声道:“尊主,前方来报,这些日子修真界中发生了不少事……”
奚飞鸾没有应声。斐折半俯着身,静静等着。
半晌,奚飞鸾睁开眼,瞳孔里空无一物:“这些年,魔族是谁在管事?”
“回尊主,是臣下。”
“嗯…”
“臣将这千年间族中的政事为您整理成册吧?”
奚飞鸾干脆利落地打断:“不用。”
“……尊主对自己的身世,仍有疑虑吗?”斐折微抬起头,眼神诚恳:“族中千年不得其主,魔心惶惶,上下难同,存内忧亦有外患,我族已受修真界打压千年,再不可承担半点波折了……”
这意思奚飞鸾听出来了:你再甩手不干,魔族就完了。
平心而论,斐折摆出的证据,话语中的诚恳,足以让奚飞鸾相信自己是魔尊转世这件事,更何况现在明晃晃的魔印还在他额头上闪闪发亮。
奚飞鸾也看得出,除了斐柒最初对他的样貌抱有疑虑之外,无论是斐折自己还是墨守宫中的魔族,都对他现在这个尊主的身份无比信任,魔印显现之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制自他身体里扩散出来,让在场的所有魔族臣服。
他犹记得那日,他在墨守宫中最高的殿中醒来,寒风凛冽,殿内却设有保持温度的结界,塌边的斐折朝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他扶着斐折站起来。大殿四面皆开,漆黑的窗缦迎着寒风飘荡在雪中,殿外,甚至宫外的雪地里,跪着一片又一片黑衣的魔族,漫天的冰雪被黑色掩盖,如黑云般遮天蔽日。
奚飞鸾记不得是什么让他额头上的魔印亮起,或许如斐折说的,是离乡之魂与极北的墨守间迟来的回响。
那一日,他站在殿上,白衣飘荡,额心的魔印烧灼如火,映得他剔透的瞳孔如天边的霞光一样赤红。
殿下,万千魔族的嘶鸣如潮水般澎湃翻涌。
一拜,极北冰封千年的雪地漾起了漆黑的潮涌。
二拜,一缕缕魔息从漫山遍野的魔族身上弥漫出来,夹杂着魔族人癫狂的喜悦。
三拜,冲天的魔息遮天蔽日,融化了极北的坚冰,魔息化作的黑云之中,有金色的霞光泄出,一直延伸到天边,宛如神迹降临。
礼既成,极北之地下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雪,大雪肆虐了三天三夜,将整个墨守宫变成了一座雪宫。
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魔印,奚飞鸾勉为其难地留在了这里。
不是他不愿意信,他有一个缘故,是使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什么魔尊前世扯上关系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