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路楠提及,路皓然早已不记得“肖云声”这个名字。
他担任大一新生辅导员,工作忙、事情多。三年前一批新生入学,不久后就有学生找到他,说与同宿舍的人相处不好。这实在是大学校园里最常见的矛盾之一,常见到路皓然这样的老师早就熟知解决套路。他安慰那位学生,劝他不要多想,并承诺会找对方好好谈谈。
他次日找来肖云声,先问肖云声是否适应学校生活,又问他家里情况,最后聊到宿舍条件,肖云声立即懂了:有人打我小报告?
他们聊得并不深入。路皓然在沟通中,察觉肖云声是个心态非常成熟,比其他学生更沉稳的人。他似乎接受了路皓然的建议,很诚恳地答应回去之后好好跟舍友聊聊。“去喝一次酒,打一场球,你们就能熟悉起来了。”路皓然说。这是大学男生最简单也最有用的交流方式。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肖云声在宿舍楼的楼梯上推倒了自己的舍友。
舍友栽下去时后脑勺着地,当场昏迷。楼梯上没有人,肖云声在高处站了片刻,他欣赏着自己动手的成果,甚至很快乐地笑了,听到有人上楼之后才转身离开。
事情最终以肖云声家给受伤学生支付十万元作结。有学校从中斡旋,肖云声被开除,受伤学生不再追究,事情得以低调处理。但路皓然身为班级辅导员,没有及时处理学生之间的矛盾,吃了个小处分。
那时候路皓然正因自己的博士论文焦头烂额,路楠帮他写了一份检讨书,牢牢记住了“肖云声”的名字。
“我当时还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路楠回忆,“后来呢?后来他还找过你吗?”
“怎么可能?他离开学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路皓然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路楠犹豫了。
许思文坠楼之后,路皓然因为担心她,多次上门探望。路楠当时认为他跟周喜英是站在同一立场,加上路皓然端起大哥的架子,两人吵过几次,不欢而散。后来警方通告出街,路皓然是第一个联系路楠的人。他关心路楠现在的状态和工作,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路楠决定坦诚。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路皓然顿时沉了脸。他真正像个兄长,还有严师的派头:“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他皱眉思索了很久。
“其实我去年也听过肖云声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路皓然问,“去年夏天,大概五六月的时候,我去乐岛学校接你去吃饭。那天是你第一次跟我女朋友和她女儿见面,你还记得吗?”
“记得,好大的雨。”路楠想了想,“……等等,你说的那个陌生人,是那个女孩子?”
路皓然的女友离异,还有一个孩子,周喜英强烈反对二人来往,路楠却十分支持。路皓然约双方吃饭,下班后开车去乐岛学校接路楠。那天下着暴雨,路上行人稀少,他的车在乐岛门口等路楠的时候,看见路边的行道树下站了个穿校服的女孩。
那是博阳中学的校服,路皓然刚去过那学校做招生宣讲,记得很清楚。雨势磅礴,树下已经是滔滔黄水。女孩一头长发全被打湿,怔怔地看着乐岛学校校门。
她站在无人的街道上,实在太过显眼。路皓然注意她好几分钟,见她始终不动,忍不住降下车窗:“同学!同学!!!”
少女扭头看他,很漠然的双眼。
路皓然在车上没找着伞,估计是落在家里了,忙又喊她:“你在等人吗?先过来坐一会儿吧!”他看了看后座,有点儿心疼,但见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又瘦又小,心中始终不忍,“我是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不是坏人,你这样会生病的!”
那女孩仍旧不动。
乐岛学校的门卫在值班室探头探脑。路皓然指着那方向大喊:“要不你进学校躲一会儿!”
路楠正好撑着伞小跑出来,左右一看:“你的学生吗?”
路皓然见她出现,如见救命稻草:“哎,对对对,我学生,你把她带过来。”
少女的手掌冰冷得可怕。路楠把伞挡在她头顶,她很惊慌地抬头看路楠。“你在等人吗?”路楠问。
“……嗯。”少女的声音发抖,蚊蚋一般,“她在乐岛上课。”
“学校里已经没有人啦!”路楠大声说,“过来过来,上车吧。”路楠按住她肩膀,推着她往前走。
同性别的路楠显然让少女放下戒心。看见干爽的后座,少女踟蹰了,路皓然回头道:“没事,随便坐。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她坐在后座,始终低着头,竭力缩小自己在车内所占的体积。头发和衣服湿淋淋地往下淌水,路楠看着不忍,给她纸巾擦拭。
她说了一个地址,离路楠的家不远。路楠问她:“跟朋友吵架了吗?”她怀疑这是等男朋友的架势,淋着雨也不肯离开,很是痴情。
“嗯。”少女低头用纸巾吸干头发水分,“她今天应该来上课的。”
“你手机呢?能用吗?”路楠想了想,这个时间段在乐岛上课的同龄人,应该是艺考的相关培训班,“给你朋友打电话呀。”
少女从书包夹层掏出没被淋湿的手机,屏幕亮起,她攥着愣了一会儿,低声说:“她不会接的。”
路楠和路皓然在后视镜里对了个眼色。
“她怕我。”女孩又说。
这时路楠的同事发来调整过的舞蹈配乐,路楠插上耳机细听。身旁少女的手机亮了,看清楚那串数字后,女孩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你戴耳机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路皓然说,“对方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她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以及,‘你去死吧,肖云声’。”
路楠睁大了眼睛。
“说得很小声,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路皓然说,“她是靠在驾驶座后背讲的,相当可怕的语气。”
路楠竭力回忆。她隐隐约约记得那女孩的长相,因为到了她说的地点,雨仍旧不停,她便撑伞把女孩送回家。那是一个花店,女孩在门口向路楠道谢,路楠再三确认这是不是她的目的地,女孩肯定地点头:“是我妈妈的店。”
路楠隐约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自己即将接触到事件的核心。
和路皓然分别后回家的路上,路楠脑子里塞满了混乱的心事。花店离家很近,她偶尔会从店门前经过,因此还见过那女孩几次。女孩总是一张不开朗的脸,心事重重,但见到路楠总会打招呼。两人聊几句,说一些闲话,谁也没问过彼此的名字。
今年过年时,路楠还去店里买了一盆黑背天鹅绒。她没见到那女孩,店员也不肯跟陌生人透露女孩的信息,这称不上友谊的短暂缘分就这样中断了。黑背天鹅绒后来被春风吹落,路楠想起它落在楼下草坪上四分五裂的模样,蓦地有些心惊——那女孩,竟然是肖云声的妹妹?!
浩荡的风铃声惊动了她。路楠看着眼前建筑招牌停下脚步: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故我堂。
这已经成为路楠的一种习惯,每日来故我堂,盘桓、活动,照顾小猫,和宋沧说话斗气。但现在还不是适当的时候,毕竟今早才尴尬离开。路楠半掩着脸转身走开,不料身后传来招呼声。
“路楠!你来了呀!”高宴很开心地打招呼,“巧了,我正准备联系你,快进来,我们有重大发现。”
路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