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楠夺回手机。她能理解梁栩的恐惧和犹豫。警察来了,说不定会挖出更多内容,她还要考试,还有自己的人生,还要继续生活——可杨双燕和许思文呢?
原来击退厄运需要冲动和勇气,还有一些不管不顾的坚决。她咬着嘴唇,握紧拳头,心头极热烈地翻动着火一般燃烧的情绪。
把梁栩送回家之后,路楠没有久留。她有点儿狼狈,追击的时候跑得太快,鞋跟断了,梁栩给了她一双拖鞋。浅蓝色的拖鞋,和她初遇宋沧那晚穿的很像。
她打了一辆车,直奔故我堂。车在安宁路路口停了,路面堵得厉害。路楠一分钟都不愿意再等,她下车往故我堂走去,越走越快,跑了起来。她听见故我堂门口的风铃,正在初夏的风里用最自由的方式振动发声。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了,浩荡如风,清爽如雨。风铃下,宋沧正弯腰整理门口书架放的旧书。
路楠不跑了。她一步步往前走。宋沧仿佛有所感应,扭头便看到了她。
“路楠?”他皱眉,“你怎么了……”
路楠张开手臂,扑进宋沧怀里。她紧紧地抱着宋沧,有无数的话想跟他说,开口却只是喊他名字:“宋沧……”
这词语仿佛有魔力。她所有的紧张、忐忑和恐惧在宋沧怀里消弭了。宋沧抱着她轻轻摇晃,用手梳理她的长发,什么也没问。路楠深深呼吸着宋沧身上的气息。很奇怪,他们只共枕过两次,她就记住了宋沧的气味,有点儿陈旧,若是从厨房出来,还带着烟火的余味。熨帖稳妥,她忽然间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我做到了。”路楠仰头对宋沧说,“快,快说我勇敢。”
宋沧用毛巾给她擦拭头发,头发上带着酒店后厨的油烟味儿,连外套也脏兮兮的。路楠连喝两杯温柠檬水,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宋沧。宋沧脸色却变了。
“太危险了,你以后不能这么鲁莽。”他责备,“肖云声这个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你不应该和他起冲突。”
路楠静静看他。
宋沧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做得特别对,你特别、特别勇敢。”
路楠笑了:“有人自相矛盾。”
“没错,我特别矛盾。”宋沧很干脆地承认,“我喜欢勇敢的路楠……不,勇敢的路桐。我也希望她平安,别遇上任何危险。”
他很自然地道出“路桐”。眼前的女孩不再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伤心难过了。她心底的伤处真正开始结疤,用温柔有力的手捧着宋沧的脸,认真而坚定:“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决定,再也不会把向我求救的人丢下。”
宋沧把她抱在怀里,路楠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我头发脏。”
才说完,宋沧干脆吻了吻她的头发。
今天是黑猫离开故我堂的日子。路楠陪它玩了很久。她不明白宋沧怎么会舍得。这种相处是很容易滋生情感的,即便再不愿意,就像潮湿的土地会自然而然长出苔衣,人难以抗拒与依恋自己的任何生物产生眷恋。她边跟黑猫玩儿,边观察宋沧。
宋沧今天特别温柔和耐心,尤其是对黑猫。黑猫皮得很,和白猫最热衷的两个游戏,一是追打三花,二是寻找猫粮。宋沧看它们打架、乱翻抽屉,居然一声不出,目光始终慈爱。他自己设计、组装,给黑猫做了个小猫窝,铺上柔软的垫子,白猫和三花火速窜进去窝着,又被宋沧一只只拎出来。
黑猫施施然躺下,澄金色的眼睛看看路楠,又看看宋沧,魔王般沉稳淡定。
“……你呢?”路楠摸它耳朵和小脑袋,“你舍得我们这里吗?”
接走它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没有孩子,养的小黑猫生病走了,偶然在故我堂微博上看到宋沧发的猫片,发现黑猫和他们的爱宠一模一样。他们千恩万谢,宋沧拎着猫窝,路楠提着好几袋猫粮,很丰厚的赠礼,就这样把黑猫送走了。
三花不懂离别,在安静的故我堂里快乐蹦跶。白猫追着车子跑了一段,回头看宋沧。它不理解,喵地叫了声。宋沧把它抱回家,亲亲它的耳朵:“跟弟弟说再见了吗?”
白猫没精打采,三花在它身上疯狂乱蹦,它不声不响,始终安静趴着。
下午,宋沧叮嘱路楠看店,自己则出门办事。路楠一边整理书籍表格,一边重写简历准备找工作。乐岛学校相熟的老师她一个个地敲,有的老师诚恳,告诉她“很难”。
事情是澄清了,警方是发布了公告。但是“路楠害死学生”的印象实在太深,她很难扭转。即便她是无辜的,难道她就一点儿也没有错吗?——哪怕只是些微困惑,也很容易在人们心里衍生成恶毒的印象,没有学校愿意冒险。
路楠投了好几份简历。教辅机构遭受打击,学龄前儿童的艺术培训则如火如荼,尤其在当下鼓励二胎甚至三胎的社会气氛下,生源不断。谁都不想亏待小孩,有时候艺术特长更是好学校的敲门砖,机构越来越多,路楠看着电脑心想,总会找到的吧。
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沈榕榕自从收到她照片,一直没回复,直到傍晚才发来语音:“JK有病吧!”
她骂完还觉得不过瘾,给路楠打来电话,劈头就骂了前男友足足十分钟,从他脚底骂到头顶,从性格骂到性生活。路楠听得满头雾水,见缝插针地问问题,总算明白沈榕榕为何愤怒:JK画展里那幅最大、最显眼,也是他选定的代表作,画的竟然是沈榕榕。
路楠点开照片,画作以绿色为底,乍一眼像是草地,上面或躺或站,有六个女人,长发、卷发、短发,没有五官,赤.裸着身体。路楠辨认很久,才从两个女性的背脊上看到同样位置的一颗黑痣。
“……你的胎记。”路楠想起来了,“这画的六个人都是你?!”
沈榕榕咬牙:“这幅画他跟我承诺过永远不会展出!”
热恋时,她是JK的灵感缪斯。画功平平、创意也平平的JK很喜欢沈榕榕的身体,他给沈榕榕画过许多张画,写生或是印象。分手时沈榕榕要走了所有的素描和速写,唯有这张成形的作品,JK流着泪哀求她留给自己。
相恋时当然认为JK有才华,但耐心耗尽时才看清,这人不过如此。那幅足有两米的巨大画作名为《早春》,是JK所有作品中难得的完整而有意义的一张。
沈榕榕最后没拿走。一是拿走了不知道该放哪里,撕了烧了也有点儿可惜,二是JK哭得很真诚,把油画刮刀抵在脖子上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展出这幅画,只把它收藏在箱底,带进棺材里。
那一头的沈榕榕深吸一口气,忽然变得平静:“不骂了。”
路楠:“哎,你别生气,我跟你一起去找他谈……”
沈榕榕:“我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