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芷又在心中问自己,他是师兄吗?
大师兄长什么样呢?谢芷忽然有些迷茫,这五百年来,师兄一次都没有到过他的梦里,他回忆从前的事情,也都恍恍惚惚的,仿佛蒙着一层薄纱,大师兄长什么样,师傅爱吃什么东西,二师兄爱看什么书,三师兄一日要被自己骗几回……
哈,他早就忘啦。
时间像一个高速旋转的旋涡,将他卷向与回忆背道而驰的阴诡地狱。他是师门八百年里唯一一个堕落者,他违背了师父的教诲,辜负了大师兄的心意,他只能像恶臭的老鼠生活在一潭肮脏腥臭的死水中,于暗处窥探五彩斑斓的人世,他伸出獠牙利爪,时刻准备着拉人坠深渊,他振振有词为师门复仇,那是全修真界欠他们师徒五人的,可他不敢承认,覆灭修真界,是自开天辟地有了他这颗魂儿,就镌刻在魂上的渴望。
他要听到他们的哭泣声,他要剜出他们的心脏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他要将他们的血肉片成七千八百四十二片……
耳边又传来叽叽咕咕的讥笑声:“他可真虚伪!”
“是啊,他可真肮脏,他说他为师门复仇,你信吗?”
“我不信,他只是想shā • rén。”
“他想灭掉四大仙门呢!”
“四大仙门覆灭,修真界就天下大乱啦哈哈,他最坏,骨子里的坏种!”
谢芷眼中翻涌着墨云,在清醒与沉沦间挣扎,陆长定心下一惊,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但他两手都被谢芷控制着……脑袋用力一撞,将谢芷眉心撞下一片红痕。
脑袋狠狠疼了一下,牵连着眼眶太阳穴鞭打似的疼,灵台所蒙黑雾散去,渐渐清明,谢芷垂眸看了一眼,将压在陆长定胳膊上的手掌拿开,神情已不是刚才的懵懂浑噩。
他道:“你很能抗,这种剧毒放在普通道修身上,要不了半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你脸上伤口已经愈合,中毒有一日了吧?”
陆长定轻轻蹙了一下眉,答道:“已有一日。”不经意把手搭在清黎剑上,眼睛在谢芷脸上掠过,看来人已经清醒了。
谢芷似看出陆长定警惕着什么,说:“不瞒道友说,我这人,这里是有点毛病,”他点了点脑子,“曾经我有一位道侣,他待我极好,与我情投意合我们两情相悦,不过五百年前,他因一场意外身陨道消,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两个凄风苦雨,自那以后我的脑子就不太灵光了,常常将别人认作是他,因为这个,没少挨打挨骂。刚才我冒雨赶路,远远瞧见道友坐在窗边,背影神似先夫,于是又犯了病,说了许多痴话做了许多痴事,冒犯道友之处,望请见谅。”
谢芷一身打扮简朴到近乎寒酸,脸色煞白神情恍惚,确实像失了道侣生活艰苦的未亡人。陆长定心道,这人虽伤了自己,也帮自己医好了蜂毒,一来一往并无亏欠,他本就不是小气记仇之人,当下便连怒气也消了,问道:“你还有一个孩子?”
这时候陆长定还年轻,见识的世面少,不知道有人编瞎话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惜他没有做到吃一堑长一智,直到狠狠摔了一跟头,才恍悟这个世上,有人生来就是骗他的。
谢芷顿了一下,说:“啊对,是有个儿子,这次下山没带他,他大概……和你一般大了,也像你这般英俊。”隐隐约约记得三百多年前好像收过一个徒弟,根骨奇佳,乖巧听话,且和师兄一个姓,叫陆什么来着?哦对了,后来他让师弟把这孩子送去浔阳江家习无情道,也不知习的怎样了,这次回山上得问问师弟,我的好大儿。
陆长定道:“多谢道友出手相助,不然我就算再能抗,等三日后赶到青城山,找到人来帮忙驱毒,恐怕也已时不我待,毒入膏肓了。”
谢芷问:“是在栖霞山上中的毒?”
陆长定道:“道友怎么知道?不过,能否请道友先从桌子上下来说话,我请你吃一杯热茶暖暖身。”
这时谢芷还跪坐在桌上,面色青白,仿佛很冻似的,旧青衫被雨水打湿,领口下坠,露出一块白生生的胸膛,裹出的腰也很瘦。他光脚踩着一双木屐,木屐勾在脚趾上晃啊晃,啪嗒一声掉到桌下,露出的脚白净修长,脚腕纤细。
谢芷慢吞吞的从桌上下来,伸出光脚在桌子下面勾了半天,把木屐勾到脚上,捡了张凳子紧紧挨着陆长定坐下。
陆长定腰间系着一个蜀绣的竹熊吃竹图案的香囊,鼓囊囊的。
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香囊,或许因为蜀绣的材质而珍贵一些,可修道之人一眼就瞧出这是个锁魂囊,而且时不时弹动一下,一定锁着点什么。或许里面锁着一只重伤快要魂飞魄散的灵魂,又或许就是那在栖霞山上被人救走的林樵鹭。
谢芷道:“我听说栖霞山上有一群shā • rén蜂,专蛰过路行人。”
陆长定心下了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