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笔死盯了会,看到奏折上的署名沈纵,说得是粮仓告急国库空虚,灾民流窜瘟疫四起。
裴暄烦躁地揉了奏折随手一丢,派身边的小林子去传唤沈纵前来面圣。
沈纵来得及时,因为连夜地在户部清点银子,许喧看着他眼下乌青的眼圈沉默了,原本的一腔怒火也突然敛去,替代的是一种空虚的无能为力。
他一言不发,将写有那个谣言的密信递给沈纵。沈纵看完后在手心揉碎,跪下深深地叩拜:“臣无能。”他的头深埋着,看着沈纵一阵酸涩。
他阖上眼挥挥手,忍住鼻间的泪意:“起来罢。”看着沈纵起身垂着手,头仍低着,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也是如今的颓唐模样。
苍老地跟个小老头一样。裴暄突然笑了,他摇头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沈纵的肩膀,郑重问道:“沈卿,你怎么看?”
那是他第一次唤他沈卿,以往只是直接了当的沈大人,或者怒极的一句沈纵。
现在更像是君臣,克己守礼又不失亲近。
之后便是对坐的彻夜长谈,眼前的这位被磨砺得只剩疲惫的沈大人,又重新焕发光彩。他侃侃而谈,一复往日初见对饮的少年意气。
说完后天都快要亮了,裴暄眼中满布着红血丝,本以为沈纵就这么要告退了,没想到他开了窗户,夜空上是点点的繁星。
他指着最亮的那一颗道:“陛下,臣会观星。”宫中的钦天监已废弃多时,历来的几任皇帝豆不信这个,裴暄却笑着道:“哦?说来听听?”
沈纵一拜:“陛下,此为启明星。”他一顿后哽咽着:“在臣心中,陛下便当此星辰。所谓贪狼之祸帝星式微都是无稽之谈。陛下正如启明星一般佑我大梁,兴我大梁。”说完深深叩拜在地:“启明东方,长此万辉。”
裴暄觉得自己真信了。他愣在原地,深秋的晨风钻入殿中略有寒凉。
“沈卿……起来罢。”
后来裴暄真认真钻研起了观星,他知道了启明星并不都是好的兆头,更多的是种灾祸。
沈纵并不懂观星,那些话不过是信口胡邹。
不过裴暄真信了,他一直都信。
正如他后来看到了荧惑守心,红色的星辰出现于夜空之上,带给人隐隐的不安和胡乱的猜测,因为这象征着帝王崩逝。那时候裴暄确实病重了,长久以往的积劳成疾。
病到不得不罢朝数日,由丞相暂代朝中事务。裴暄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开始物色新帝的人选。
只是沈纵不信。
那天也是夜里,沈纵在他床边的案前处理着成堆积压的奏折,裴暄是放心让他处理的,可沈纵还是像以往一样来到床前,纵使不能再询问陛下的看法。毕竟裴暄病得整日昏昏沉沉,说话都不大清楚了。
那日他可算清醒了一回,迷迷糊糊唤了一声:“清乐?”沈纵听言放下了笔,陛下病时总喜欢这么叫他,他总以为这病会像往常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会好的。
“陛下。”他应着来到了床前,看着榻上人混浊的目光、瘦削的面庞。裴暄含糊地嗯了声,眼神也骤然清明起来,他极力地想抬起手却无能为力,最后还是颓然地放弃转而说:“清乐,把窗户开了吧?”
深秋时容易着了寒气,沈纵沉默着,终于拗不过裴暄的意思,掖紧了被子小心地开了窗户。
裴暄竭力地看向窗外,他看到了那枚红色的星辰,荧惑守心。看来自己是终要死了吧。
裴暄示意着,缓缓道:“清乐,你看。荧惑守心,朕要走了。”他说得十分轻巧。
却不知在灯火昏暗中沈纵紧紧地攥住了被角——为了不扰了裴暄休息,殿中的烛火特地挑的很暗,他习惯了在这样的光亮下批阅奏折。他竭力克制着自己身上的颤抖,温声道:“陛下,不会的,只是一场小病,会好起来的。”
不知是在骗他,还是在骗自己。裴暄知道自己的亏损,他却没有摇头反驳,只是不语。沈纵强颜欢笑着,他指着那枚最亮的星:“陛下,您看,您的启明星还亮着呢,多亮啊。”
裴暄看了眼,勉强地微笑着。
却没告诉他,那颗不是启明星,只是同一个方位的星辰罢了。至于那颗启明,他看了看,代表着他的那颗星辰也消失了。
后来窗户再也没打开过。
再后来沈纵整日地守在床边未曾离开。
最后他走了。
……
许喧不知新帝登基后住的是另一座宫殿,他以前住的历代帝王的那座宫殿被尘封已久。
尤其是那面窗户,被封得死死的。
许喧看着那颗启明星,在渐亮的天色中逐渐隐去。角落里一直观望的一个人,也倏地消失了,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