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经纶沉吟片刻,含笑斟酌回忆道:“我也说不上来。喜欢么,或许当时便有一点?只是我那天一瞧见你,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瞧见梅花一样。”
曾九好奇道:“甚么意思?你是说我像梅花一样美么?”
向经纶也不笑她厚脸皮,只温柔道:“我从小体弱多病,向来闷在房中。冬天时候尤其如此,只是紧关门窗,习字练武,喝药昏睡。是以那时我最不喜欢冬天。到了七八岁上,习武稍有所成,身体亦强健了些,那年冬天梅花开了,我妈便带我出去看。当我瞧见那树梅花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要说那情景有多美丽夺目,恐怕也不见得;只是在我心里,却是千言万语也难描绘万一。”他微微陷入了回忆中,半晌又望向曾九,微笑续道,“我瞧见你第一面时,不知怎么,心中亦有夺目之感。不是为你美貌,我只觉得你仿佛像昆仑大雪中的梅花一般,再鲜活也没有了。往后相识之后也是如此,我只看着你这般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便也觉得自己也又自在,又快活了。”
曾九怔怔的望着他,半晌侧首看向夜空,缓缓笑道:“这星星多好看啊。我们只顾说话儿,实在辜负了它。”
向经纶对她心思仿佛若有所觉,便拥住她,只道:“嗯。”
两人再没说话,就这样在亭中坐着,直到天色空明,朝日淡淡绽放出光采,将整片梅林点亮。梅枝上犹带着白雪,雪光莹莹点点,放出万树毫光。曾九心想,不知他当年看到的梅花,有没有如今的美呢?
向经纶发觉她身体愈来愈冷,便道:“天亮了,我们回去罢?”
曾九沉默半晌,道:“不了。我要走了。”她仍旧枕在他肩头,侧脸犹能觉出他隔衣透出的温热,“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太久啦。”
向经纶脸上笑意渐渐淡去,末了却又缓缓浮上嘴角,轻声道:“我知道了。”
曾九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向经纶道:“我不能。明教还离不开我。”
曾九又安静了片刻,道:“这样也好。省得我愈发和你相处得好,又眼见着你慢慢死了。”
向经纶宛如寻常般一笑,口中问道:“你帮忙的谢礼还欠在我这。小曾,你想要甚么?”
曾九微微赌气道:“我没甚么想要的了,小向。”
向经纶想了一想,从怀中摸出一小方精致玉印,放到她手里,道:“你拿着这个。以后若有麻烦事,凭此寻圣火记号到任一分坛去,他们自会全心帮你办到。”
曾九对光一看,只见这玉印白若羊脂,上面团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卷尾小猫。她将印盖取下一看,见上面刻了四个篆字,便轻声念道:“参光同寿。”不由抬头望了向经纶一眼。
向经纶微笑道:“这是我孩童时,我爹刻与我玩的。我一直用作私印,教中大多人都识得。”
曾九垂首,将这方小印握在掌中。
半晌,她忽而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一字一句记住。”说罢,便将《九阴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篇”从头至尾给他念了一遍。向经纶天资纵横,她念得又慢,一遍下来便记在了心中,明白是一篇极高明的内功心法。
曾九念完,问:“你记住了么?”
向经纶道:“记住了。”
曾九道:“好。你就按这上面所言,练来试试。”说罢掀开斗篷,自亭中起身而立,静静地凝视着他,“我活到现在,只中意过你一个人。但我这个人生来便有些冷血无情,忘性很快。昆仑山下有许多新鲜人,新鲜事。我很快就会忘掉你了。”她轻轻呵出一缕晨春的白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我很快就再也不喜爱你了。”
向经纶亦凝视着她,温柔道:“那也很好。”
曾九又沉默片刻,忽而盈盈一笑,道:“那么我走啦,小向。”
向经纶亦微微一笑,目光深深地描摹了她面容,口中道:“再见,小曾。”
……
曾九再也不耽搁,将这些日子以来搜罗的昆仑珍药尽数收好,牵着药人,头也不回的下昆仑,一头往北而去,意图快快地甩脱向经纶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将此人忘却到九霄云外去。
她心中烦闷,照例脾气该愈发喜怒不定才是,但那几个药人随行几日,却发现她待人反倒稍好了那么一丁点,不再动辄变脸了。对他们而言,这倒算是一桩喜事了。
如此往北苦寒戈壁行进月余,冰雪消融,天气渐热,这一日行在戈壁边缘的山岭之中,绕过一块寸毛不生的秃崖,耳边隐隐听得水流淙淙声,曾九牵人循声而去,初时行进艰难,沿路怪树大石甚多,忽而间眼前豁然一开,瞧见背崖之后,一道山水自更高处的雪峰上缓缓披落,直化作一条清澈溪流,顺流而下,淌入山坳之中。那山坳三面环山,占地颇广,眼下正碧草茵茵,野花遍开,更生着许多绿树灌丛,仿佛有小动物隐没其间。
曾九瞧此处风景在西域算是幽丽可爱,不由心胸一开。她有心留在戈壁沙漠周遭,方便探寻一些中原难寻的虫蛇药植,便起了在此处落脚的打算。
一个药人瞧她神色,道:“姥姥,咱们在此歇脚,奴婢们给您打些新鲜野味来尝尝?”
曾九心想:“正是。我往后炼蛊制毒,不能全靠采摘野物,须有地方来种药养殖,该早日寻个好地方置下家底来才行。这地方不错,打理这么大个山坳,若不想累死累活,又吃糠咽菜,还须更多人手来替我分忧。这几个人倒蛮识趣儿,打死了又没甚么好处,不如留下就做个奴婢。若做得合我心意,给他们一二好处也不是不可。”
这般一想,曾九不由微微一笑,道:“好,你们去罢。”这几人都身具不俗的功夫,不多时捉来几只兔子,剥皮上火烤得焦香四溢,又寻大片树叶用溪水冲净,裹住撕下来的兔腿肉恭敬地孝敬给曾九先吃。
曾九尝了尝,只觉寡淡无味,远不如自己亲手烤得好吃。她自己厨艺非凡,但实在太过惫懒,宁可吃现成的也不爱动手做,在光明顶上给向经纶煮汤,那已是近十来年的头一遭下厨了。想到此处,不由又是一叹,心中苦恼道:“小向啊小向,你可别在我脑袋里缠歪了,烦死我啦。”
饭罢,曾九吩咐几人砍树建房,先草草盖出落脚地方来。
往后月余间,她不时往最近的市集去,要么采买东西,要么打听事情。西域民风豪放,好勇斗狠之人颇多,她捎带着便又掳了些狗仗人势、为非作歹的杂碎到山坳中来,亦可做药人培蛊,又可做苦力开荒,实在一举两得。
药人乖觉,不敢懈怠,如此一年之内,渐渐竟将山坳里拾掇得颇有些样子,俨然成了一片幽居精舍。曾九瞧着满意,便不再将心思放在此处,时常外出寻药,半月才归。这期间,她要么深入戈壁沙漠,要么高攀南疆雪岭,这虽是一件劳心劳力的活计,但如此孤身一人遍览壮阔风光,心中相思烦恼竟渐渐也淡了许多,封存到心底里去了。
这一日,曾九于荒漠中跋涉,忽而远处极淡似无的蓝天之下,隐隐显出几座巍峨的覆雪山峰来。走得再近,只见山下草绿花红,人烟繁盛,正是好大一片绿洲。
她心中欢欣,在集镇中好生修整了一番,便采买了些物资,一头钻进了山里,欲瞧瞧此处能否寻到甚么好宝贝。
山中逡巡数日,这一天她攀到苔寒雪冷的山高处,忽而望见不远外一道削壁般的崖头,正颤巍巍地生着一朵五瓣如斑斓肉爪的艳红黑斑花苞,眼瞧再有几日就要完全绽放,一愣之下不由大喜,足运轻功向那花掠去。
她轻功极佳,身影一闪间便如一抹紫烟般飘上山头,正待靠近崖缘,打近处灌丛中忽而闪出一条细长黑影,笔直飞射向她脸庞。
曾九身形倏而止住,又纸鸢倒拽般飘然后窜半步,洁白手掌劈向那黑影抓过去。她疾奔之中霎时停步,身法恰似雷霆闪烁又似云雾飘散,堪称行止如意,极为高明,不远外山洞里一人瞧见,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此时再看曾九手中,正赫然捏着一条黑花长蛇。那蛇被她拿住七寸一捏,当即毙命,但看其头尾体貌,俨然是一条颇为奇特的剧毒黑蛇。不似天生,倒像是人养的。
曾九听闻人响,拎着那蛇回眸一望,忽见身后山洞里飘出一朵白云也似的人影,站定在她十几步外不动。那人白袍飘飘,身量颀长,是个弱冠之龄的英俊青年。只他生得面容深邃,似有西域血统,神态又颇为冷酷沉着,一时倒不怎么显年龄了。
二人俱没料想在此处能见到彼此这般人物,四目相视之下,均微微一怔。
曾九一身紫衫扶风崖头,观之如欲飘飘而去,目光打量他片刻,道:“你干甚么叫蛇来咬我?”
此处天高崖阔,冷风阵阵,她声如银铃细细,娓娓说话竟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功力不俗。那白袍青年冷冷地打量她片刻,道:“你是甚么人?来这干甚么?”他声音沉郁,瑟瑟如金石交磨,令人听了印象极深。
曾九活了七十来年,还从未见过舍得同她这般冷冷说话的年轻男子,不由微微新奇,任性道:“你又是甚么人?来这儿干甚么?”
那白袍青年也是一愣,仿佛亦没有人这么不客气的同他说过话,他脸色微微一沉,人却笑了一笑,缓道:“你不过去崖头那里,这蛇不会咬你。”
曾九心思一转,望着他道:“我知道了,你也瞧中那花儿啦?”
那白袍青年道:“不错。你速速离开罢。”他眸中隐泛深碧,两目在她身上缓缓滑过,竟让人生出被看了个光的奇怪感受,口中则仍旧冷淡问,“你不是这里的人。从哪儿来?”
这已是他屈尊第二次发问,曾九却不大领情,笑道:“我从哪里来有甚么关系?大哥哥,这朵花你让给我好么?”
那青年脸色一冷,道:“不能。”
曾九瞧他神情不似作伪,便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我只好抢啦?”
那青年又是一愣,脸上忽而露出古怪又冷酷的笑容道:“好!这方圆百里,还没有人敢同我欧阳锋抢东西,倒要瞧瞧你究竟有甚么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