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勤期间,他自然不会打伞,就那么让那柄绘着兰竹的纸伞立在墙边,目不斜视,仿佛一尊俊美的石雕。
元霈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淋湿了,凉凉的泛滥成灾。
“小七,别的公主到了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多已经生儿育女,也该招个驸马了。”那日,皇后娘娘与她品茶,席间悄悄问道,“你看英国公府的八郎谢淳风,如何?”
元霈沏茶的手一顿,沉寂许久的心又砰砰跳动起来。
皇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如今英国公府一家独大,又担着养育祁王的恩情,总需要个人去压一压锐气方好。”
元霈不是没有幻想过成为谢淳风的妻子,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桩政治联姻。连宫女们都私下议论:“那谢八郎也真是倒霉,竟被长公主看上,若是做了驸马,他的仕途前程就全完啦!从此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富贵闲人,庸庸碌碌一生!”
“可不是么!明明是那般少年得意、难得一见的英才!”
字字句句,皆刺着元霈的痛处。
她没有处罚那些多嘴的宫女们,因为她们说的是事实。任谁娶了她,从此都只能做金笼子里见不着天的鸟儿。
趁着谢淳风当值的日子,她破天荒鼓足勇气唤住他,千言万语一开口,却化作没头没尾的一句:“谢长史,你……你将来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谢淳风似乎讶异于她提出这样的问题,英气的眉扬了扬,方抱拳清冷道:“臣愿守护方寸之地,为朝廷激浊扬清,名留青史!”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元霈唇线一勾,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温婉道:“我明白了,谢长史。”
为了抗拒这桩会折煞她心上人的婚事,元霈选择了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离开深宫,面对古佛,盘起长发穿上缁衣的那一刻,她的心情异常平静轻松。
南无阿弥陀佛……别了,谢长史。
修行祈福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熬。深山浓雾,鸟语花香,香火缭绕中隐隐传来的钟声,将她的身心彻底涤荡,越发沉静自得。
只是偶尔,她仍会在深夜想起那个叼着狗尾草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少年,想起春祭大火将她护在身下的俊朗青年。
那日大雨,寺中香客寥寥无几,她正盘腿坐于佛像下敲木鱼诵经,便忽觉面前一道阴影遮下。
抬眼一看,是张十分熟悉的脸,熟悉到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未曾醒来。
谢淳风收了纸伞,静静地撩袍跪下,朝着佛像拜了一拜,插上三炷香。
奇怪,谢长史也信佛么?若是信,以前怎的从未瞧出半点礼佛的端倪;若是信,又怎会连拜佛的姿势都如此生疏不对?
可若不信佛,他来寺中做什么呢?
木鱼声停顿良久,元霈才从震惊的思绪中回神,捻了捻念珠,指尖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竭力维持平稳的声线问道:“施主来此,所求何事?”
“求姻缘。”谢淳风道。
姻缘?他竟是有心仪之人了?
罢了罢了,她已在红尘之外,这些事又与自己何干呢?
她将姻缘的签筒递过去,定了定神,平静道:“姻缘签在此,施主请。”
谢淳风依旧少言,接过签筒摇出一支。
竹签落地,元霈下意识去捡,却与对方的手碰到一块儿。
她忙收回手,责备自己的慌乱冒失,有愧这些日子的佛经熏染。
谢淳风好像并不介意似的,拿起竹签一看,上面写着一句:【此际好求鸾凤偶,迁延蹉过悔来迟。】
见谢淳风迟迟不语,元霈试探道:“可要请大师前来解签?”
“不必,我已见到了想要的答案。”说完,谢淳风将竹签置于香案上,重新撑起那把湿淋淋的雨伞转身离去。
在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却始终没有回头。
永盛寺大火时,元霈以为自己命数已尽了,可谢淳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与祁王兄一起合力救了她。
他的怀里是那样宽阔温暖,温暖到使她落下泪来。
不知道是泪水模糊了双眼,还是火光柔和了五官,她竟觉得那晚谢淳风的神色少见的温柔,对她说:“长公主莫怕,臣会护着你。”
依旧是冷静自矜的话语,却因大火而染上温度,给人以缱绻的幻觉。
再后来,元霈还俗搬进了长公主府邸,而谢淳风则放弃羽林军安逸优厚的生活,主动请缨镇守边关。
元霈去祁王府做客,见到了即将动身前往边关的谢淳风。
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唯一的交谈是谢淳风问她:“听闻长公主殿下曾有情于我,可是真的?”
元霈已经二十岁了,几经生死和梵音的洗涤,不再像少女时那般动不动就烧红了脸。她点了点头,依旧笑得温婉动人,说:“真的。”
谢淳风皱起英气的剑眉,说:“臣明白了。”
他去了边关三年,音信杳无,只是偶尔从谢宝真的嘴里才能探得他些许消息。三年间,皇后病逝,皇兄猝死,朝局在祁王的手中一夜变了天下。
元霈主动为皇兄守孝,挡下了群臣催促婚事的闲言碎语。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是的,她仍然爱着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袍小将。
三年后,战功赫赫的小谢将军归朝,以全部功勋向摄政王和小皇帝换得一物:请旨尚娶云泽大长公主。
他是武将新秀,能力卓绝,朝中人自然不会傻到让他放弃边关要塞的防卫,做一个徒有虚名的驸马。一时间不少顽固大臣纷纷上书奏表,请求摄政王回绝这门亲事,望小谢将军以大局为重……
可惜,这棒打鸳鸯的‘棒’还未落下,就被祁王给拦了下来。
有祁王和祁王妃撑腰,婚事到底定下来了:谢淳风官职不变,成亲后大长公主嫁入谢家,不再享配自己的公主府邸。
fēng • bō席卷而过,尘埃落定,元霈仿佛置身梦境一般回不过神来。
也曾问过谢淳风,是何时动了娶她的念头?
谢淳风只是淡淡一笑,说:“猜猜看。”
风吹开回忆的画卷,从秋狩时冒险为他求情的小少女,到春祭时牡丹裙艳丽的花神;从宫墙边搁置的纸伞,到安平寺中缁衣素净的容颜;从永盛寺大火中梨花带雨的面容,最终定格到谢宝真春祭那年的太常寺偏殿……
谢宝真问:“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谢淳风抱臂轻笑,洒脱道,“我喜欢雨。”
“淳风哥哥,我明明是问你喜欢什么姑娘,不是问你喜欢什么天气!”
“你怎会不懂,风和雨乃是天生一对。”
他们的名字里,一个是恣意的风,一个是温柔的雨,这便是元霈当年不曾听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