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都未点完,靖州射阳县的地方官就匆匆赶到茅草屋。
其人倒也不是大腹便便,满脑肥肠的油腻形象。
恰恰相反,这位被洪家村里正尊称为县太爷的地方官,年纪约莫四五十许,两鬓斑斑白发,精神矍铄,颇有种饱读诗书的文雅气度。
而且步伐稳健,落脚如飞,走得衣袍带风,直让后面那帮差役都跟不上。「见过纪千户!下官邹允昌,忝为射阳县的主事!
干户大人尊驾光临洪家村,若有什么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邹允昌身着深青官袍,行色匆匆踏进篱笆院子,当着一众差役与远处村民的面儿,将腰身弯下拱手作揖。
作为朝廷的地方官,他比谁都晓得北镇抚司的厉害。这帮人都是催命的阎王、讨债的无常!
手里头操持着监察与缉拿的生杀大权。动辄抄家灭门,流放刺配!
莫说千户,就算来的只是一个总旗、一个百户。自己也万万得罪不起。
所以,衙门的差役鼻青脸肿回来复述情况,邹允明当即就晓得不妙。
大略打听了一下,又得知那位巡狩辽东的纪千户,早些时候打马出城,往洪家村这边过来。随后再找到班头,问清楚那个疑似将种子弟的五官模样。
天大的祸事!
邹允昌险些吓得昏死过去。
眉宇冷峻,身姿英挺······岂不正是巡狩府州的纪千户!那位小爷可是比阎王与无常还要难缠的一尊凶煞!
白山刀王庄的聂东豪、浣花剑池的谢明流,无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方巨擘。凉国公、定扬侯,无不是从龙有功权势泼天的显贵门户。
结果呢?
照样斗气力、使手段!一点也不含糊!
压根就没见过那位纪千户怵过谁!
论靠山,人家背后有东宫,是太子爷跟前的新贵。
论武功,幼凤榜上独占鳌头,连靖州第一人谢明流都不是对手。邹允昌越想越觉得惊惧,丢了乌纱帽是小。
可若触怒这位年轻千户,保不齐性命都得没了。
念及此处,邹允昌赶忙把腰身压得再低一些,以示恭敬。心里盘算着,能否割肉放血给足好处,逃过这一劫。
「邹县令,你来得好快。」
无需纪渊出声,裴途按住腰刀,往前踏出一步道:
「敢问那侯端究竟犯了何事?问也不问,审也未审,直接就下进大狱?还有,既然洪家村遭了鬼患,为何不疏散村民,再派兵丁封锁?
怎么,你们射阳县办事都这样不讲规矩?」
纪渊双手负后,侧身远眺,目光越过篱笆小院,直入莽莽群山。心下想道:
「尽管裴四郎这人口无遮拦,可拿捏架子这一套,倒是玩得明白。是个当鹰犬的好材料!」
邹允昌战战兢兢,知道被北镇抚司抓住把柄,千万别去争辩,麻利认下求饶便是。「下官知错!下官不该受李家的蛊惑,信了他的鬼话!
大人开恩!」
裴途瞥了一眼自家千户的平静面色,明白还得继续套话:「李家?可是洪家村东头的那户?
千户岂不知道,你与李山是姻亲?
前几年纳的妾室,正是他妹妹李翠······邹县尊真个老当益壮!年近五旬配个桃李年华的美娇妻!」邹允昌抬头,瞧见裴途取出巴掌大小的牛皮小册,一边翻看一边念道:
「大统六十一年,三月六日迎娶李翠过门,共收受礼金一千二百两,金器、玉器三大箱。都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
邹大人,你这贪得倒也不多。勉强算半个清官。
」
耳边传来打趣的话语,邹允昌如坠冰窟。
似自个儿这样的小小县令身边,居然都有北镇抚司的眼线!这帮虎狼真是无孔不入,可怕的紧!
「纪千户!下官一两银子都没敢花啊!
那些金器、玉器,也只是给府中女眷打了些首饰!下官是穷怕了!这辽东本就苦寒,文官也不如武将!
下官又是外来就任,若不与地头蛇结下关系,如何坐得稳县令的位子!」裴途眸光一扫,厉声喝道:
「不要避重就轻,速速交待,李家是怎么与你勾结,合力陷害侯端,污他的清白!」
面对堪堪凝聚气脉的裴途,有官身护佑,武功不俗的邹允昌,提不起丝毫的抗争之心。人道皇朝统摄万方,国运浩荡龙气垂流。
置身于这个体系当中,可以分润龙虎气,身居高位养官威。但同时也受到礼法与规矩的极大辖制!
比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即便是武道通天的大宗师,面对口含天宪的人道至尊。后者一道旨意,就能削去本身十之bā • jiǔ的气运命数!当然,历朝历代少有如此。
毕竟昏君不辨是非,诛杀能臣、冤屈贤臣,自身国运亦会发生剧烈波动。就如大嵩朝时期,因莫须有死于fēng • bō亭的穆少保。
当这位有望直捣黄龙,再造乾坤的将星陨落。是日,天现异象!
大日昭昭,三日未落!
自此之后,大嵩国祚如江河直下,气运如山岳垮塌。再也止不住!
没过十年,就被百蛮夺得社稷神器,窃据正统大位。纵然交由后世论断,大嵩亦为诸多王朝之耻。
完全无法与大庆、大炎、大盛等几座人道皇朝相比较。
邹允昌骨头并没多硬,辽东诸多文官本来就是个盖章的虚职,实权都握在那些边关武将手里。扛不住北镇抚司的镇压,当即就一五一十说道:
「李山前阵子找到下官,说是洪家村有个穷小子叫侯端,是他家的佃农。这人得了造化,与全河的水妖结下因果。
他拿出三百两银子,让我捏个罪名,栽到侯端的头上。不要他的性命,只是当鱼饵,钓来那水妖。」
纪渊眸光闪动,那李家果然有些见识,看破莹娘的来历。
「下官本来不欲生事,因为正值纪千户巡狩靖州,万一闹大,容易多生枝节。可李山那厮说动他妹妹,整天与下官吹枕头风。
还先斩后奏,将侯端扭送到县衙,让下官骑虎难下。这蠢货办事也不干净,弄得兴师动众······」
邹允昌咬牙切齿,深恨不已。
若非李山硬要拖自个儿下水,何至于此!「那李山做什么营生?」
此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纪渊忽然问道。
「啊?这······」
邹允昌心头犹豫之际,感觉一道宛若实质的目光压在肩头。冷冽如钢刀刮擦皮肉,让他泛起阵阵寒意!
「千户饶命!李山他做的是粮米和药草生意!射阳县中大半的米铺、药铺,都是他家的。」纪渊挑眉再问道:
「所以,平常运货走的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