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嘴巴就像攻城锤一样,时不时咣当一下,震得人鼓膜轰隆轰隆作响。
薛璎的耳朵又开始发痒了,忍了忍,低头看一眼他手里花瓣,接过来掐在指尖,严肃道:“二十六天,这花不风干,也没烂成泥巴?”
魏尝“呃”了一声。
花的确不是二十六天前的,当初那瓣掉漳水里了,眼下这片,是他前两天行军路上捡的。本想鱼目混珠一下,毕竟碰上一般姑娘,这节骨眼早感动得稀里哗啦,心就先软成了泥巴,还管花有没有烂成泥巴?也就摊上薛璎这么个不解风情的,计较得那么清楚。
他轻咳一声:“看破不说破不好吗?”
“不好。”
她摇摇头,把花瓣塞回他手心,正欲回院,忽见躲在墙角的魏迟蹬蹬蹬蹿了出来,扑过来一把抱住魏尝大腿,仰头道:“阿爹,薛姐姐不想你,我想你,快抱抱我。”这孩子,之前说好叫“魏哥哥”的,但一时还改不了口。
魏尝的神情有点萧瑟,心道最想抱的抱不到,抱儿子也凑合吧,于是将腰间佩剑拨到一边,而后弯身抱起他,见薛璎扭头已走,又突然大声“嘶”了下,一副牵扯到什么伤口的样子。
薛璎果真停步回头看他,目光疑问。
他面露顽强不屈之色,坚定解释:“没事。”
“没事你嘶个什么?”
“就是……肩上一点皮肉伤,水里泡久了一直没好。”
薛璎淡淡“哦”一声,没听到似的扭头走开了。
半个时辰后,魏尝沐浴完毕,在卧房瞧见了许久不见的宗耀。
当初因他所谓失魂症一直不见起色,薛璎心里多少存了疑,虽未联想他与宗耀的关系,但也觉扎针喝药没大必要了,便没叫人家老太医天天往公主府跑,所以即便出征前,俩人也已有一阵没碰面。
当下再见,宗耀忙提着药箱上前去,关切道:“君上伤势如何?快给微臣瞧瞧。”
魏尝一听这话,高兴得伤都痊愈了,喜道:“谁叫你来的?”
“您何必明知故问呢?”宗耀打开药箱,示意他赶紧坐下来。
他边褪下中衣,边说:“我就是想听听,你快说。”
“好的,君上,是长公主叫微臣来的。”
魏尝美了一脸,任他往肩头皮开肉绽的地方撒药,都没皱一下眉头,待处理完伤势,正欲与他叙叙旧,忽听下人通传,说宫里来了人,叫他赶紧拾掇拾掇,准备面圣。
他想了想,大约猜到了究竟,果不其然听宗耀小声讲:“您这下可出了名,这些天,满朝文武都在问,当初漳水边那三百精锐是谁领的头,后来兵分二路,又是谁与车骑将军桴鼓相应。眼下叫您入宫,怕要给您封赏呢。”
魏尝却叹了口气。
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只想替薛璎解决祸患,并不愿惹得人尽皆知。一则担心过分招摇,暴露了这张脸,二则怕受了封赏,被赶出公主府。毕竟一名小小的羽林卫住在这里不起眼,但若加官进爵,必得自行开府,再赖着薛璎,可不得叫人说闲话。
宗耀宽慰道:“往好处想,您若一直是这么个身份,即便将来长公主瞧上了您,门不当户不对,也是阻碍重重。您趁此机会朝上走,就算为来日铺路了。”
他摇摇头:“门不当户不对有什么可怕的,当年我为娶她,什么身份都能给她,左不过当权者一句话。当务之急,还得把那冰棱子似的心先给化了。”
魏尝说完,神色恹恹出了院子,也来不及与薛璎见上一面,就随前来请人的宦侍入了宫。
薛璎自然也知情此事,早在当初第一封捷报传到长安时,便已料到这一天,替他及早备了个孤儿的假身份,正正经经傅籍入册,免叫有心人明察暗访,揪他来历不明这一点说事。
而因当初招贤会上,曾有人见过他,她也便向朝臣直言,称说此人是招贤所得,先安入羽林卫考察的。
至于封赏一事,她之所以不插手,是想瞧瞧,魏尝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不计较功名。
薛璎独自用过午膳,理了一下午政务,待黄昏时分,便见傅羽和林有刀从外头来了,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瞥瞥他们,问怎么了。
“殿下,宫里来了消息,您若知道魏公子向陛下讨了什么赏赐,也会是这个表情的。”傅羽说。
薛璎来了兴趣,搁下手中杂事,问:“他讨了什么?”
林有刀霎时义愤填膺,比个手势道:“黄金!五千斤黄金!”说罢一指府门方向,“咱们弟兄正吭哧吭哧往里扛,没累个半死!”
薛璎噎在原地,随即听傅羽解释:“原本陛下准备给他封官赐食邑,他说不要,只拿黄金。可他这回立的是头功,既然只给黄金,自然不能少了,于是陛下就挥挥手赐了五千斤,估摸着想,反正他拿了黄金也是扛回公主府给您,肥水不流外人田……”
薛璎噎得更厉害了。
林有刀又叹了口气:“我羽林卫之所以号称‘羽林’,便是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意,既有一身本事,便该志于报效朝廷,造福百姓。他倒好,眼界这般狭隘……”他说罢哭丧了一张脸,“听说在场文武官员都傻住了。前头还觉他给咱们羽林儿郎长脸,不想是早先长了多少,如今丢个干净!”
薛璎听着听着,却慢慢笑了起来,垂眼道:“有钱好办事,黄金不也挺好的?”
林有刀一愣,和傅羽对视一眼,忙说:“殿下,我方才讲的都是胡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讨钱讨得耿直,那也是一种气节!”
薛璎笑了笑:“封赏结束了,他人呢?”
“被拉去军营喝酒了。车骑将军非不肯放他,他只好走一趟,回来怕得夜深了。”傅羽道。
她“嗯”了声,突然觉得有些困了,吩咐道:“传膳吧,早点吃完早点歇息。”
薛璎一月来记挂前线军情,许久不曾睡饱,用过晚膳不久便沐了浴,正准备熄烛躺下,忽闻院墙外传来一阵嚷声,隐隐听着像几个人起了争执,叫孙杏儿移门去看,还未得回复,便又听见打斗声,似是谁猛一拳挥趴了一圈人。
紧接着,有人边咳边喊:“……魏公子,我等瞧你醉了才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莫将客气当没脾气!”
“你们这哪是客气,分明是打不过我!”
薛璎叹口气,披上衣裳,移开后窗,冲墙外道:“都吵什么?”
不料那墙头立刻趴上个人,朝她一笑:“长公主,我们比武呢。”
正是月光底下面色一片酡红的魏尝。一开口便是一股浓郁的酒气。
另一边墙根处很快有人去扯他,又隔墙与薛璎解释:“魏公子夜归醉酒,见人就揍,咱们怕真伤了他,不敢大动干戈,深夜惊扰殿下了,属下这就拖他回去。”
魏尝却不肯,一手扒着墙头,一手去提裤腰,低头道:“你们拉我裤子做什么!”说着一点点往上蹭,双腿一蹬便将底下一圈人踹了个翻,而后跃过墙头,入了薛璎院子,几步来到后窗口。
眼见她眼疾手快就要阖窗,他赶紧一把拦住,扒拉着窗框说:“长公主,军情紧急,容我一报!”
现在有个鬼军情。薛璎一边使劲将窗子往里掰,一边说:“你醉了,有事明天再说。”
魏尝用力撑着窗框,说:“真急得很!”
她松了窗框,忍耐道:“那你说。”
不料这一松,他一个闪身就跃了进来,边道:“我想如厕,太急了!”说着便往她里屋净房冲。
“……”薛璎目瞪口呆,顿了顿才回头喊人。
外头羽林卫迅速涌来,临到她闺房门口又望而却步,齐齐一滞,幸好傅羽是女儿身,不必顾忌,当先便拔剑冲了进去。
薛璎见状,又怕魏尝真醉糊涂了,在外头吩咐道:“别伤人,拿水泼。”
话音刚落,净房里头传来“哗啦啦”一阵大响,而后便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门边一群侍卫面面相觑,薛璎也是一头雾水,忽听里头传来一句委屈又兴奋的质问:“你拿什么泼我?这么香,是长公主的浴汤吗?”
薛璎:“……”
侍卫们个个仰头望天,装没听见。
傅羽抱着一只木桶慢慢走出来,尴尬道:“殿下,情况紧急,微臣顺手就……”
薛璎一手掩额,一手朝外一挥:“都先退下吧。”
侍卫们退了个干净,傅羽喊上孙杏儿与几个婢女一道入里收拾残局,完了与候在外头的薛璎为难道:“殿下,咱们收拾好,扭头就见魏公子睡着了,怎么都拖不动,要不叫几个人来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