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桓说得是如此地轻描淡写,但不知怎么的,薛遥觉得林晋桓这句话里伤心多过玩笑。
走水路不比陆路风尘仆仆餐风露宿,在船上每天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二人一边酿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样的林晋桓让薛遥有些新奇,又有些时空错乱的迷茫。他甚至觉得林晋桓此刻的耐心和温柔都是给他梦中常出现的那个人。
待莲子酒酿好已是黄昏,这时景澜又派人来回报说魏子耀醒了。林晋桓这才想起还晾着这货,于是他良心发现邀薛遥一同去看望魏子耀。
二人走进房间,就见魏子耀正坐在床头喝药。此刻的魏子耀看上去和原来没有什么不同,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却和之前没有半点相似。
原来那张未语三分笑的脸上如今毫无表情,嘴唇微微抿着,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一双灵动的眼睛现在灰蒙蒙的一片,望过来的时候像一口无波的古井,了无生气。魏子耀就那么身板笔直地靠着床头坐着,像一尊千年的佛像,硬是把船舱坐出了佛堂的气质。
“灭了灭了,等善真小师父圆寂了再上香也不迟。”薛遥没想到魏子耀正经起来竟比耍无赖的时候更不顺眼,一进门就让景澜灭了刚刚点上的老山檀线香。
景澜有些犹豫地看了林晋桓一眼,方才魏子耀一直睡得不安稳,他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就点了线香给他安神。
林晋桓冲景澜摆了摆手,让他先下去休息,不用搭理挑事儿的薛遥。
“林施主,薛施主。”魏子耀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对进门二人行了个礼:“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魏子耀的声音低沉平缓,毫无情绪。话里道着谢,语气里可听不出半分谢意。
薛遥突然见到这个一副得道高僧面孔的魏子耀,一下子更不习惯了。他刚在床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就听见林晋桓笑了一声嘲讽道:“大师的这声谢可不敢当,各取所需罢了。”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期间景澜进来送了趟茶,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原本来新江镇接应我的应是我大师兄善忍。”善真率先开口说道:“后来不知为何,来者竟是竹林境之人假扮,被我当场识破。”善真说完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直视薛遥。
薛遥明白了善真的言下之意,但他懒得再开尊口解释,于是随口问道:“你这大师兄是可信之人?有没可能是他利用竹林境之手除掉你好自己取而代之?”
善真闻言垂下眼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师父确实交代我要悄然回寺,不能让寺里的其他人知晓,是我擅作主张…”
薛遥和林晋桓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些讶然。薛遥方才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主要目的是为了膈应善真,没想到竟歪打正着。
谁曾想佛门清净地也有这些乌烟瘴气的腌臜事。
“但此事是否与大师兄有关,还不能下定论。”善真补充道。
林晋桓问道:“据我所知小长安寺与长生宫素来交好,你此次蒙难为何没有向长生宫求援,反而处心积虑地来接近我?”
善真坦荡地说道:“实不相瞒,此乃师父临终前的嘱托。”
长生宫是仙门之首,人在江湖中身份越尊贵责任越大,行事多有掣肘。倒是魔教九天门实力强悍杀伐无忌,自立教来横行霸道千年,与大部分正派都有新仇旧恨。
换句话来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冤大头。
等善真成功脱困后,就算当场翻脸不认人来个过河拆桥,也不会有人置喙。毕竟正邪自古以来不两立,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事情果然如林晋桓与薛遥猜想的一般,善真在金陵城的时候就故意设计接近二人。在广陵城外更是布下阵法引二人入阵,只是连善真自己都没有料到,他的阵法没来得及引来林晋桓,倒先引来了昆池派那一群人。
林晋桓见微知着,他闻言冷笑了一声,说道:“这老和尚,算计到我头上了。”
薛遥接着问道:“净明是怎么死的。”
净明大师的圆寂着实蹊跷,仙门中至今众说纷坛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一方大能的陨落不可能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寿元到头时会出现天人五衰之迹。像净明这种离大乘之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大能,坐化前甚至会天降异象。
净明此番这般悄无声息地骤然离世,着实令人生疑。
善真似乎并不在意薛林二人言语中对净明大师不敬,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师父他心愿已了,自行离去了。”
这个答案倒是出人意料,在来时的路上关于净明和尚的死薛遥与林晋桓探讨过很多种可能性,唯独没想到过会是自行了断。
毕竟无数人穷其一生汲汲营营,弃天伦,灭人欲,付出所有代价不过就是求一个得道长生,大乘之境对无数人来说是求而不得的东西。而净明清修三百余载,大道将成只差一步,他说放弃就轻易放弃了。
也许他从来不是在求长生,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得偿所愿。
林晋桓念及至此突然对小长安寺的这些和尚们有了好感,顺带连看善真也顺眼了起来,但林晋桓的好感终究十分有限,不消片刻他又问道:“关山玉是你师徒二人设计我入套的假消息,那弑神刀与藏经塔密钥确有其事?”
善真毫无芥蒂地答道:“密钥是真,但密钥此乃本寺私事,恕不能同施主详谈。”言毕,善真又继续说道:“关山玉是假,不过贫僧有一些关山玉的趣事可与施主探讨一番。弑神刀是真,弑神刀对林施主意义重大,待贫僧回到小长安寺必知无不尽。”
林晋桓闻言一愣,本想追问善真为何知道弑神刀之事,他转眼触及到薛遥探究的目光,又按下心绪暂时不表。
“你一路上故意露出破绽引起我们对你的身份的怀疑。”林晋桓说道。
善真点了点头,大方承认道:“林施主恕罪,只是以二位的心性,若不是对魏子耀的身份有所怀疑,怎会带贫僧同行。”
原来善真确实出生于富商大贾钟鸣鼎食之家,魏子耀也确是善真的俗名,不过他不是出自临安魏氏一族,而是来自太原魏氏。净明骤然离世之后善真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他能活着遇见林晋桓一行,太原魏氏一族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但魏氏一族家业再大毕竟是凡人,终究无力与仙门分庭抗礼。
善真简明扼要地说了遇见薛林二人之前的经历,话风一转就和林晋桓你一句我一句地论起了佛法。
薛遥听了满耳朵的轮回因果,也听出了这两人有话要私下谈,他觉得有些兴意阑珊,于是独自先离开了善真的房间。
林晋桓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薛遥的背影出了房间,回过头来看见善真停下论佛正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他不想深究的了然,于是林晋桓笑着说道:“大师,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