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房门还没合拢,她赶紧把最重要的事先说出口,“圣上有口谕。”
少顷后,宾主落座,叶老尚书沉着脸色不吭声,只管闷头喝茶。
梅望舒给老师续杯,边倒茶边说:
“圣上昨日见了老师的奏章,极为不喜,吩咐学生亲传口谕,’后宫内帷之事,是朕的私事,朕自有考量。‘这次的奏本留中不发,圣上说,‘没有第三次了。’还望老师慎重对待。”
叶昌阁哼道,“你是天子近臣,就由你回给圣上:老臣愚钝,只知皇后是国母,皇嗣是国本。立后之事,不只是天家私事,更是全天下的大事。第二本奏章没有被采纳,以后还会有第三本、第四本,一直到圣上正视此事为止——”
“老师。”梅望舒不得不打断叶老尚书的打算,
“圣上心中对朝臣劝谏‘立后’之事不满,日积月累,隐忍至今。如今既然挑明了说,还托学生带话过来……显然已经忍不下了。”
叶昌阁抚摸着花白长须,颇为不以为然。
“圣上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仁德天子,自然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就算圣上不喜,若是臣子们说的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书劝谏,圣上被臣子们的诚心感动,最后定然会欣然采纳。”
“……”无言以对。
梅望舒抬手按了按眉心,头疼。
“学生觉得,”她叹了口气,继续劝老师,
“圣上虽然英明仁德,但也不是老师以为的那么好脾性……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书劝谏,不但不会纳谏,只怕要降罪了。”
叶昌阁气喋喋道,“胡说!上次小皇孙入京之事,还不是朝中老臣们再三上谏,说动了圣上?哼,如果不是你一封奏疏,驱逐了两位小皇孙,他们至今还陪伴着太后娘娘尽孝。圣上每日对着活泼天真的小娃娃,兴许就会起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呢。”
“……”梅望舒沉默了一阵,暗想,若不是自己奏疏上的快,早早驱逐了两位小皇孙出京,圣上每日看着‘活泼天真’的小娃娃,兴许哪天就直接动手把人掐死了。
有些话能想不能说,她思忖再三,最后只说,
“以学生看来,圣上之前的举动不是纳谏,是容忍。容忍至今,已经快到极限。望老师三思而行。”
叶昌阁不信。
在他看来,百年难得一遇的圣明天子,岂能没有容人纳谏的肚量。
师生二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沉默着对坐,喝完了整壶茶。
叶夫人一直站在书房门外听,隔着门感觉气氛不对,接连送进来两次茶水细点。
叶昌阁年纪大了,性情比年轻时执拗不少,梅望舒劝了整个时辰,叶昌阁还是坚持道:
“那就按你所说,暂时不上奏,但新的奏本还是要开始写起来。正好你师兄手边的事快忙完了,你过几日再来一趟回雁巷,见见你师兄,一起吃顿便饭,顺便议一议老夫新写的奏本内容。”
梅望舒回家的一路上都皱着眉。
回到自己院子里,就连平时最令她放松的泡澡也失了兴致,草草沐浴便出来。
嫣然看出她神色不对,用完了饭,把老家寄来的结霜柿饼切开一半装盘,又剥开几只甜桔子,沿着青花瓷盘摆了一圈,边缘处细细撒满金色菊花瓣,漂漂亮亮地一大盘端上来。
梅望舒湿漉漉地散着发,原本披衣靠坐在小榻上出神,见了那盘子,忍不住笑了。
“京城没见过如此吝啬的夫人,柿饼都不给个完整的,非得切走一半。”
嫣然嗔道,“柿饼寒凉,盘子里能有半个,还是看在大人今日用饭胃口不错的份上。趁本夫人没改主意之前,抓紧机会快吃。”
梅望舒莞尔,拿起老家千里寄来的柿饼,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
宫里留宿两日,顿顿跟着御前用膳。天家胃口健旺,连带着她也不能停筷,饭量比平常用多了一倍。
在江南道办差时瘦下去一圈,这几日看着镜子,倒是养回来了不少。
吃了几口香甜柿饼,叫嫣然去内室抱来小木匣,开了锁,把这么多年积累的厚厚一沓老家来信拿出来翻看着。
年代久远的来信,纸张都泛了黄,字句可以倒背如流。
梅望舒眼里看着,心里默念着,脸上终于又露出些笑意。
随手一封封翻看着,无意中翻到匣子底,竟然夹了一封没有开封的信。
信封纸张极新,色泽淡雅,夹在一堆泛黄的故纸堆里,显得格外扎眼。
她怔了怔,把那封信抽出来,看了看信封上的署名:
‘虞长希’。
——原来是老家年方二十七还为她守着的那位未婚夫。虞五公子。
梅望舒:“……”她想起来了。
前些日子老家送来了几车老家乡土特产,随车送来了许多家乡来信。
虞五公子的信就是夹在里面一同送来的。
那天,她原打算着给父亲写信,退了这桩不清不楚的婚事;没想到初回京城,事务堆砌繁杂,她竟忘了。
梅望舒沉吟着,拿起虞五公子的信,挪过桌上烛台,就要把信往烛火里点燃。
旁边目不转睛盯着的嫣然惊呼一声,把信抢下来了。
“千里迢迢寄来的信,怎么就直接烧了?好歹打开看一眼。”
梅望舒看在眼里,明白了几分,“我记得当时明明把信剔出去的,刚才还在想怎么会混在父母亲的家信里,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她示意嫣然把信还回来,“此信不能留。”
嫣然捂着信不放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人何必如此绝情,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梅望舒哭笑不得,“哪里是绝情不绝情的事……虞家的信确实不能留。留下来,被有心人拿了去,追问起来,梅家说不清楚。”
“那就先拆了看,看完再烧。”嫣然恳切地说,“哪怕只看看字写得好不好呢。”
“颍川虞氏是诗礼传家的百年世族。教养出来的公子,先不说文采如何,字必然是写得不错的。”梅望舒嘴里说着,心里倒也起了些好奇心。
她伸手拿回信,在嫣然眼巴巴的注视下,把信封拆开了。
许多年未见,又重生了一辈子,远在老家的虞五公子的相貌早已记不清了。
眼前的字迹也是极陌生的。
不过单看字的话,写的确实极好,舒展挺拔,铁画银钩。
迎面第一行便是:“姝妹见信如晤。”
梅望舒盯着那个‘姝’字,出了一会儿神。
直到对面的嫣然开口追问,她的视线才挪开了。
“若是讲究字如其人的话,字迹舒展,刚中有柔,起承转合,处处严谨,应该是位做事端方规矩的君子。”
嫣然托腮听着,却又不放心起来,”会不会是写给大人的信,刻意把字写得端方规矩呢。”
梅望舒想了想,“倒也是有可能。”
展开信纸,继续通读下去。
被她忘了相貌的这位虞五公子,行文平和,用词文雅,言语间颇有意趣。
寥寥两行,写了他今年初次出仕的成就和挫折,有感悟,有自嘲。
“今春出仕,初遇诸位官场同僚,媚上欺下,变脸之快,余望尘莫及。为官一年,俸禄微薄,不如归家卖柿饼。”
原来虞五公子是今年新上任的河东道泽州通判,之前吏部呈上新任官员的名单,或许他的名字夹在中间,倒是不曾留意到。
梅望舒看完全篇,把信原样折起,收回信封里。
指尖掂起瓷盘里吃剩的半块柿饼,若有所思。
“老家送来的那筐柿饼,原来是虞五公子家里果园出产的柿子做的,交付给梅家牛车,一起送来京城……”
她喃喃自语,”若不是他信里提了一句,我差点以为是母亲的手笔。刚才吃着好甜,还想着,母亲的手艺比从前进益了许多。”
嫣然捂着嘴笑起来,“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软。大人倒好,吃了用了,差点连信都不拆,直接把信给烧了。”
梅望舒忍了忍,没忍住,转过头去,无声地闷笑了一会儿。
嫣然趁热打铁,“看在那筐柿饼的份上,回封信吧。”
梅望舒想了想,还是摇头,“现在回信,时机不妥。等京城这里安排妥当了,再回信也不迟。”
桌上的烛台挪过来,把信仔仔细细地烧了。
盯着烧信的时候,心神飞出去了瞬间。
写出这样一手俊雅好字的书香门第公子,该生了副如何的相貌。
看他信里言语平和,或许也是个淡雅谦和的性子,不喜与人争辩口舌,在官场上屡次吃人暗亏,又心性豁达,才会写下那些自嘲的语句来。
和嫣然对坐分食了柿饼橘子,窗外的日光到了午后。浮生偷得半日闲,嫣然不由分说把她按进被窝里,叮嘱她务必午睡半个时辰,养养神。
梅望舒盯着头顶的帐子,想起了已经被烧成灰烬的的那封信。书信写到最后,含蓄邀功的那句‘家中秘制柿饼’。
眸中露出细微的笑意。
下一刻,却又想起了信中的委婉询问,‘姝妹京城养病十载,不知病情如何,可否遣人探望’。
才显露的笑意很快又褪去了。
“你的‘姝妹’,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现人世。”她抱着衾被翻了个身,喃喃自语道,“虞家人最好别找上京城来。”
否则,又是一桩大麻烦。
桩桩件件,都不算是要紧的大事。
却仿佛层层细网,无声无息地把她包裹在中间,牵一发而动全身。
殚精竭虑,各方面平衡得当,才能安稳坐镇网中。
为了午后好眠,正屋里门窗紧闭,帷帐也严严实实拉下,只有细碎的光沿着帐子隙泄露进来。
梅望舒在黯淡微光里睁着眼。
她想起了父亲书信里描述的半山梅林,百亩果园,每日悠闲喝酒吟诗、顺带做点生意的富家翁田园生活……
最近一两年,京城的混乱局势逐渐稳定,圣上也羽翼渐丰。
时不时浮上心底的远离朝堂,归隐故乡的念头……或许,可以好好筹划起来了。
她披衣下床,找出给母亲写了一半的回信,摊在桌上。
沉吟片刻,提笔加了两句:
“虞家五哥长希,近日写信入京。
十年未见,不知心性品貌如何,还请母亲如实告知。”
窗外的日光从千层纸间漏进来,照亮了窗边执笔之人姣好沉静的面容。
梅望舒落笔不停,一气呵成写完了给母亲的回信,放下狼毫,站起身来,去银盆边洗手。
才走出几步,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热流忽然从身体里涌了出来。
她震惊地站在原地。
正房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抱着汤婆子的嫣然正好进来,往里走了几步,脚步蓦然顿住,美目大睁,同样震惊地地望过来。
几点殷红的血迹,晕染了窗边刚才坐过的太师椅软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