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事情过去。”
这一世,事态确实和上一世大不一样了。
天子早早丰满了羽翼,手中有多处势力可以调动,将京城的动向牢牢把握在手里。宫里的绢书不过在贺国舅处藏了几日,就被禁军破门而入,搜罗而去。
贺家急病乱投医,求到了她跟前。
但事情并不像贺家老太君刻意轻描淡写说的那样,‘天家母子闹了别扭’而已。
绢书懿旨,意图废帝。
同党者,罪同谋逆。
做臣子的敢往里面伸手,沾上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叫来常伯,轻声吩咐下去。
“我已在御前禀明了闭门养病,如果个个夜里在门口大哭,便能够登堂入室,叫圣上如何想。以后若是再有客登门,哪怕在门口哭上三天三夜,也只劝他回去,不必禀到我面前。”
常伯老脸通红,低头应下。
或许是之前察觉的密谋废帝的绢书懿旨之事,引发情绪剧烈波动。
这夜,她始终辗转不能眠。
耳边的梆子声响,已经过了三更。她在黑暗的帐子里,想着上一世的最后几个月。
重生了一次,又过了那么多年,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
只记得往日静谧典雅的殿室里,棋盘闲置,玉子蒙尘。
暴君已经许久没有过来找她对弈。
太后的血书懿旨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民间哗然。宗室诸王纷纷表态,同情声援太后娘娘,朝野暗流涌动。
暴君倒行逆施多年,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替君王说话。
半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宫中哗变,禁军倒戈,暴君被废为庶人,圈禁行宫。
在朝中几股势力的合力支持下,行宫里的废太子的子嗣之一,从小跟随太后娘娘在慈宁宫长大的小皇孙,被扶持即位。
随侍暴君御前的宫人一律赐死。
皇城里种下的千百棵四季花树,处处挂起白绫,四面八方皆是凄惨哭声。
相熟的内侍暗暗给她指出一个方位。
“梅娘子,快逃!西阁那边的宫墙靠着山坡,年久失修,坍塌了好几处。若是你运气好,沿着坍塌口钻出去,往后山上逃!好歹留的一条命在!”
梅望舒在黑暗里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当时为什么没逃?
当时自己回了句什么?
啊,对了,自己当时说……
“梅氏举族尽殁,留我一个独活世间,又有什么意思。”
她在剧烈的心跳中猛地睁眼起身。
“嫣然!”她掀开帷帐,哑声唤,“在不在。”
嫣然在外间软榻上惊起,举着烛台走近过来,“大人又做噩梦了?”
梅望舒定定地望着满脸困倦神色、抬手打着呵欠的嫣然。
上一世,她活得循规蹈矩,直到二十六岁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充入宫掖。自然不会有任何和嫣然碰面的可能。
崔氏嫣然,也曾经是官家千金,京中四品清贵文臣,国子监祭酒:崔和光的嫡女。
作为元和帝幼时的启蒙老师,崔祭酒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始终极力维护少年天子的官员之一。
也因此,被郗有道一党视为眼中钉,早早地寻了个借口,将崔氏抄家灭族。
男子西市处斩,女子落入教坊为官妓。
两世都是如此。
但这一世,梅望舒十六岁便入了京城。
她改变不了崔祭酒的宿命,至少可以寻到落入教坊的小嫣然,用钱财打通关节,把人赎买出来。
在外地安置了几年,改换身份,明媒正娶,以‘梅学士夫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回返京城。
上一世曾经发生的,是无力绝望的过去。
而这一世,从头到尾,一切都不一样了。
望着慵懒打着呵欠的嫣然,梅望舒剧烈跳动的一颗心,缓缓平稳下来。
“做了个噩梦。”她垂眼看了看手臂炸起的鸡皮疙瘩,将绸衣袖口往下拢,盖住白藕般的一截手臂,安静等待那阵惊悸过去。
“我无事,好好回去睡吧。”
——
“南河县主在四天之内去了五次梅宅。”
“头一次在门口哭了半夜,梅家管事把人放进去了。半个多时辰后,梅学士把她送出门来。”
“南河县主没把人说动。第二日从早到晚,梅学士始终闭门不出。”
“南河县主坐不住了,又去梅家门口哭。连去了四趟,连哭带闹,哭得厥过去了也没人理她。”
“南河县主她无法可想,今日又回来宫门口跪着大哭。”
西阁之内,灯火摇曳黯淡。
洛信原惯常在掌灯时分过来走一趟,眺望皇城暮色。
幼时住过的居所,一草一木皆是旧日熟悉的模样。身处其间,足以令年轻的主君平心静气,安然接受一切好,或者不那么好的消息。
今日听到的消息,虽然不合乎他的期望,却也不算完全出乎意料。
洛信原弯了弯唇,”朕的这位表妹,吃了梅家的闭门羹,除了在门口大哭大喊,就没有其他招数了?贿赂,威胁,色诱,自残,这些都不曾试过?果然是个蠢货。”
他嘴里这样说着,神色却愉悦了几分。
“南河县主算是个少见的美人,登门哭求,梨花带雨,也不能令梅学士怜香惜玉,入宫替她求情?还真是郎心似铁。”
肩披金绣行龙的年轻君王转过身来,眸光如深潭,神色似笑非笑,
“玄玉,南河县主幼时的交情不够分量,不能劝动梅学士入宫。你说,朕下面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自个儿撕了闭门养病的幌子,主动入宫求见?”
几步之外,回禀了今日见闻的周玄玉持刀侍立,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君王的面孔笼罩在夕阳暮色的大片阴影下,独自凭栏,自言自语道,
“对了。梅学士向来看重天家母子和睦,希望朕和慈宁宫……母慈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