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的梅望舒微微一怔,翻书的动作停下来。
听声音,居然是林思时。
夏日细碎的阳光下,穿戴着诰命服饰的贵夫人抬起头来,含泪唤道,“夫君。”
五官清丽,四肢纤细,年纪并不很大,约莫二十出头,楚楚含泪风姿,是文人最喜爱的弱柳扶风的娇柔美人。
梅望舒居高临下,将这位夫人的相貌清楚看在眼里,立时微微皱了眉,转过头看向另一边。
眼不见心不烦。
但说话的声音却挡不住,还是传入耳中。
身穿诰命服饰的贵夫人,正是林思时的正室夫人。
不顾林思时今日身为主婚人忙碌不堪,把人拉到无人处说话。
林夫人拿帕子擦拭着眼角,“原不想打扰夫君做事,但若不趁今日,妾身都见不到夫君的面。”
她委屈中来,垂泪哽咽,“昨日夫君歇在赵姨娘的院子里,前日夫君歇在许姨娘的院子里。妾身已经记不清又多少日子没有单独见到夫君了……”
林思时深深吸气的声音,梅望舒隔着那么远距离都听见了。
“你把我拉到这么偏远的角落里,就是为了说你那些掂酸吃醋的小心眼?”
四处无人时,林思时的声音也不像平日面对同僚那般沉稳,带出明显的火气来。
“你也知今日是圣上赐婚的大日子,新娘子是天子母家表妹!我受圣上亲口托付,做这桩婚宴的主婚人,全京城三品以上的大员连同家眷,全部聚集在此处观礼!若是哪里出了一丝一毫的岔子,明日我便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他忍耐着丢下一句话,“有话回家再说,我要回去做事!”拂袖便要走。
林夫人却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似的,哽咽着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死死抱住林思时的膝盖不放。
“回家去,哪里知道何时能再见夫君一面!当初你我情浓时,也曾在月下山盟海誓,今生相携白首!妾身怎知有一天,夫君会如此厌弃于我!”
林思时连说了几次“回家后我去你院子找你”,林夫人只是不信,死死抱着林思时不放,哭声越来越大,隐约引来几个临近路过的内侍宫人停步探头,从各处投来窥探的眼神。
林思时挣了几次,最后扯着林夫人的手将她推开,总算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匆匆整理衣摆,赶回进行了一半的婚宴那边。
林夫人浑身颤抖地倒在地上,鬓发歪斜,无声抽泣。
梅望舒坐在凉亭里,听假山后方没了动静,以为这对夫妻终于吵完离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往下方随意瞥过一眼。
却见林夫人跪坐在地上的角度,正好可以穿过枝叶缝隙,看见凉亭这边。
此刻她满脸惊恐,盯着凉亭里端坐的梅望舒,惊得连哭声都停了。
梅望舒:“……”
缓缓抬手,无声地揉了揉太阳穴。
她从凉亭起身,从高处开口道,“林夫人安好。”
林夫人呆坐在地上片刻,知道林家家丑被她泄露于人前,帕子捂住脸,绝望地抽泣起来。
梅望舒从凉亭上下来,站在几步外。
重生一世,这女子还和林思时青梅竹马,五年前听说林思时不顾门第差别,将她明媒正娶做了林家正室夫人。
原以为是天下少见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前两年听说林思时纳了妾。
现在怎么又落到如此地步。
望着面前这个满身富贵,却又凄惨可怜的女子,梅望舒一时默然无言。
————
与此同时。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内。
送嫁宴中央,身穿冠冕礼服的天子独坐高席,接受两位新人叩拜。
“林思时呢。”
他喝了一口温茶,环顾四周,“怎么不见他这个主婚人。后面还有什么章程。”
苏怀忠在身后低声解释,“天气热,陛下再忍忍。新娘子出宫之前,还要拜别父母高堂。之后再给圣上敬茶,圣上赐福……”
洛信原又喝了口茶,问,“看到梅学士过来了?”
苏怀忠茫然回答,“来啦,刚才就看到人过来了。这会儿却又不见影子……”
“必定是找处清静地方躲懒去了。行了,知道她过来御花园就好。”
哪管后面什么敬茶赐福,放下茶杯,起身便走。
御花园里鼎沸的喧闹声,逐渐消散在身后。
洛信原遣散了随行仪仗,又打发走了当值的齐正衡,召来周玄玉随驾。
脚步不停,径自往西阁方向走去。
山道走到一半,却倏然停步,站在一处青石板铺成的下行岔道处,停下了脚步。
他并不回头,自顾自地道,“她最近歇在西阁,等下或许自己回来。你们小心看着此处动静,莫要惊扰了她。”
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周玄玉却听得极为明白,立刻道,“臣遵旨!”下令加派人手,看守住小径附近。
洛信原沿着山间开辟出来的狭窄小径,走入黑暗的地下密道,坐在尽头那处空石室里,淡淡吩咐。
“带邢以宁过来。”
半个月不见天日,邢以宁比上次见面憔悴了不少。
站在灯火大亮的石室里,茫然四顾片刻,抬手去挡明亮火光。
“陛下。”他勉强道,“臣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找臣做什么。”
洛信原的唇边露出一抹淡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当年你开给她的方子,她抄录给朕了。”
“一共二十三味药。你看看,是不是和你当初开给她的方子一模一样。”
邢以宁惊疑不定,接过那份抄录方子,低头仔细去看。
确实是这个方子。确实是她的笔迹。
邢以宁来来回回仔细查看着,警惕抬头,盯着面前神色舒展的帝王。
“她既然信任陛下,把方子给了陛下,陛下去找其他御医按方子对症开药即可。何必再来找臣。”
洛信原神色愉悦带笑,“不必你说,朕自然会找其他御医对症开药,治好她身上的寒症。”
他悠悠地道,“你我君臣一场,你也算是有功的。今日朕来见你最后一面,和你道个别。”
“邢以宁,既然她信任朕,把方子抄录给了朕,你就不必再待在密室,与朕的亚父日日相对了。出去之后,要记得感谢她。”
邢以宁又惊又喜,又抱有疑虑,声音里满是怀疑不安,
“臣真的可以出去?臣已经知道得太多了,陛下真的会放臣出去?”
“朕一言九鼎,当然会放你出去。”
洛信原悠然摩挲着拇指套着的鹰首玉扳指,“当然了,你再不可能出现在京城,再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让朕想想,安排一具尸体,让‘邢医官’从此长眠于地下。至于你么,流放三千里。邢以宁,以后要委屈你终身待在东北关外了。”
邢以宁哼笑,“臣谢陛下安排。希望陛下以后能继续装出这副明君模样,瞒着梅雪卿一辈子吧!”
“那是当然。”
洛信原的眸光温柔含情,“邢以宁,你是和她有过十年交情,知交好友。但这些都过去了。以后,朕才是会陪着她一生一世、白头偕老的那个人。”
“她希望朕做个明君,朕就如她所愿,一辈子做个仁德明君。”
“她以后会自愿留在朕的身边,带笑看着朕,看这清明盛世,眼里心里都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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