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迎客厅鸡飞狗跳,医馆中便显得清净许多。
迦兰城中有不少妖族刚刚苏醒,医女和郎中马不停蹄地在各家屋子里来来回回赶,只留床上的裴寂一人在医馆之中。
他平日里要么看书要么练剑,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消遣方式。
如今无所事事,将医馆粗略打量一番后,把目光落在了被宁宁落下的《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上。
之前就听他们提起过这本书,裴寂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台词古怪、人物性格与真霄剑尊浑然不符合,至于里面提到的那些剑法——
对了,他有空还得找师尊请教,再按照约定与师姐切磋。
一想到宁宁,本来已沉寂下来的心脏又无端多了些许躁意,仿佛有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火苗,肆无忌惮地灼烧在心口上。
裴寂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受,无声皱了皱眉。
他闲来无事,加之对“雨打风吹剑法”十分好奇,便将一颗水果味道的糖衔在口中,忍着痛起身,打算从木桌上拿起书籍阅览一二。
“停停停!别过去!”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原本安安静静的承影忽然尖叫出声,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在轻咳一声后尴尬笑了笑:“那个吧,你现在伤口还没愈合,不能乱动的。那本书以后随时都能看,何必急这么一会儿——喂!裴寂你这臭小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裴寂没理它,径直走到木桌旁,拿了那本书再坐回床上。
承影安静如鸡。
末了又毫无征兆地开口,仿佛濒死的鱼跳来跳去,进行最后的挣扎:“这就是本普通的女性向话本子,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对长老的那些恩怨情仇感兴趣啊?别看了别看了,看了也是浪费时间。”
裴寂从小就有很强的逆反心,承影一个劲劝说不要看,他就偏要翻开这本书一探究竟。
少年人修长白皙的指节落在冰凉纸页上,轻轻打开第一页。
下垂的长睫抖落一片寂静阴影,裴寂面无表情地看,目光不由得越来越黯。
——这本书里的情节,怎么看都不对劲。
为什么……在第一章节,男女主就脱了衣服?
心头仿佛有某个念头在隐隐发芽,裴寂向来不懂得此中秘辛,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结果后面的剧情就更加奇怪了。
[幽谷轻开,潺潺流水芳香四溢,有如冰泉落花,娇莺鸣啼。
真霄却忽然停下,淡声笑道:“求我,我就给你。”
她兀地红了眼眶:“师尊……你就算得到我的身子,也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什么叫“得到了我的身子,也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承影语气飘忽,呵呵一笑:“就是啊,咳,女主被真霄剑尊当成了练剑的工具人,强迫她在山谷中与他不停练剑。但她不甘心一辈子只是剑尊的陪练——人家志向高着呢。”
裴寂没说话,继续往下面看。
嘴里的糖果被咔擦咬碎,甜香四溢,还夹杂了一点橘子味的酸。
他涉世未深、一心练剑,虽然偶尔听闻过男女之事,却并不知晓其中门路。因此后来的情节,在裴寂眼里就成了:
[真霄低头口住她的口口,口口长驱直入,激起一片口口。刹那间电流口口,两人皆口口口口。]
到后来便是[真霄口口口口口口,她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这回承影是彻底胡诌不下去了。
作者你写这么露骨干什么?带坏小朋友知不知道!
裴寂:……
他哪怕再小学鸡,再鸡蛋壳,也该明白这是本什么书了。
所以当时承影听完他切磋的那句话,破天荒地闭了嘴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不久后突然爆笑出声。
所以当时宁宁看书时发现他醒来,才会突然间满脸通红。
“哈,哈。”
承影发出两道无比凄凉的笑:“别看了,裴小寂,听话。”
裴寂却全然听不见它的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懵得厉害。
既然这本书里的内容如此,那昨夜宁宁他们所说的“雨打风吹剑法”,想必也是信口胡诌,哄骗涉世未深的秦川而已。
而他却傻乎乎地一本正经告诉她,等以后学有所成,再一道切磋这剑法。
……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当时宁宁怎么回答的来着。
有缘切磋。
潮红自耳边一直蔓延到脸颊,向来面色冷冽的少年失了言语,心脏砰砰直跳,呼吸乱成一团。
包裹着绷带的手指用力攥紧书页,雪白绷带上隐隐晕出几分浅淡的血色,他听见承影的声音:“看开点,那个,这个,嗯……宁宁她都懂,你还小嘛。”
他们俩分明差不多大。
裴寂咬了咬牙,眼底的慌乱与羞赧被浓郁戾色掩盖,沉声问它:“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承影答非所问,语气飘到了天上,牛头不对马嘴:“今天天气不错,风儿着实有些喧嚣。你困了吗?我有些困了。”
然后便彻底死遁,一点声音也不剩下。
裴寂心里又烦又乱,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道陌生男音:“宁宁姑娘,又来看你小师弟啦?”
然后是宁宁一声长长的“嘘——”。
大概是觉得他可能听到,末了又补充一句:“我就是顺道路过,来瞧他一眼。”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犹如催命符咒,少年薄唇紧抿,将《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迅速藏在被子里。
一抬头,便看见宁宁的身影。
裴寂伤势很重,理应躺在床上凝神休息。见他醒着,宁宁有些意外:“你坐在床上做什么?当心伤口又裂开。”
顿了顿,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淡蓝小瓷瓶:“师尊他们都来了,等和少城主商讨一番妖界事宜,便来医馆看你——喏,这是掌门送你的凝仙玉露,对疗伤和恢复灵力很有用。”
裴寂垂着眼睛不去看她,等从宁宁手中接过瓷瓶,却发现她并未松手。
两人同时握着瓶子,手指一上一下,相距毫厘之间,似乎能隐约感受到从少女身体里流淌出的温和热气,一点点触碰在他冰冷的皮肤。
他的耳根仍然红着,抬起黑曜石般的眼眸。
随即见到宁宁低头俯着身子,靠得比之前更近一些,紧紧盯在他如同落了霞光的脸庞:“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发烧了?”
宁宁的模样很漂亮。
与修真界里的诸多女修不同,她身上并没有太多超绝出尘的气质,要说什么“宛如谪仙”,自然也是远远沾不上边。
她的漂亮沾染了一些红尘烟火里的灵气,一双圆润的杏眼里是秋水盈盈,时时刻刻泛着莹润的光。微微笑起来,瓷白的脸上还会出现两个小小梨窝。
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像一朵软绵绵的云彩,轻飘飘悬在天边。
而此时此刻,她正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还不等裴寂开口说话,一只裹挟着热气的小手便轻轻覆在他额头。
似乎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宁宁微微睁大眼睛:“好烫。你怎么会发烧?”
裴寂被噎了一下。
压根不是这样。
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去帮你叫大夫,你是不是睡觉踢被子了?明明都这么大了,还——”
她说着忽然愣了一下,仿佛终于想起某个被遗忘的事物,僵硬地转过脑袋。
桌子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的影子。
宁宁呼吸一滞。
不会吧不会吧。
那本书……不会被裴寂拿了吧?
“我落在医馆的书——”
她的语气弱了许多,带着不确定的试探性语气:“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裴寂没立即接话,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死死盯着身旁的墙壁。本想等脸上滚烫的热潮渐渐褪去一些,想起那本书,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烫。
过了半晌,才哑声应道:“医馆人来人往,或许是被谁拿走了。”
虽然不可名状的小话本被陌生人拿走,这种事情的确很社会性死亡,但宁宁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太好了!老天爷万岁万岁万万岁!那本书只要没有被裴寂拿走,就一切都好说!
她实在无法想象,要是裴寂这鸡蛋壳看了书,究竟会演变成怎样的景象。她那夜的“有缘切磋”不过是为了缓解尴尬,但从他的角度听来,总带着点儿暧昧的意思。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望见原本靠坐在床上的少年忽然躺下,用被子牢牢裹住身体。
裴寂的脸还是很红,尤其是他的肤色冷白如寒玉,便更显得那些绯色格外突兀,无法掩藏。
察觉到宁宁的视线,耳根便又是一热,只得一言不发地把被子往上一拉,直接盖住脑袋。
“不劳烦师姐费心。”
裴寂的语气硬邦邦,声音在被子里显得闷闷的,竟然有了点儿称得上可爱的味道:“这种小病我自会处理,你大可去别的地方,不用理会。”
这小白眼狼。
她尽心尽力给他买糖果,还不时前来医馆看他,他却毫不犹豫下了逐客令。
宁宁撇了撇嘴,望一眼床头被摆放整齐的包装纸,随口发问:“你全吃完了?这些糖味道怎样?喜欢吗?”
被子里藏着的裴寂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用了有些别扭的语气,迟疑地轻声应道:“……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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