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城主府内大宴宾客,华灯初上、歌舞笙箫,但见有一红裙女子踩月而来,一曲霓裳舞罢,惊艳四座。”
台上的说书先生用力一拍惊堂木,声调随之扬起:“这便是城主与夫人的初回相见,后来据城主所言,他自少年时起便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神女踏月,红衣如火,于云烟蒸蔚之时身形渐隐,匆匆不知其所踪——而城主苦觅多年,在那日终得一见。”
台下大多是前来参加十方法会的仙门弟子,对这段男女地位悬殊的闪婚爱情故事十分感兴趣,有人听罢大喊一声:“可我听说,他娶新一任妻子的时候,上位城主夫人去世还没满一年呢!”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砸场子,偏偏有不少人跟着他应和:“对啊!这样如何对得起之前那位夫人的在天之灵?”
“这、这个——”
说书先生显然有些慌,拿手帕匆忙拭去额角冷汗:“诸位小道长有所不知,城主与上一位夫人之间,不但是全城皆知的家族联姻,也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和。平日里一并出现时,虽能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却能轻易瞧出彼此之间没什么情谊,冷淡得很。”
他说得口干舌燥,囫囵喝下一杯半凉茶水,见台下有不少修士露出了好奇之色,便趁势继续说下去:“上一位城主夫人姓宋名纤凝,是个自幼在深闺长大的小姐,身子骨一直不好,连家门都很少出去。”
城中百姓所传,皆是骆元明与鸾娘命中注定般的爱情故事,对这位宋小姐所提甚少。许多人都是头一次听见她的名字,不由下意识闭了嘴,竖起耳朵继续听。
“但城主呢?一个在外历练多年的修士,若不是非得继承城主之位,说不定直到如今也在云游四海。这两位的经历、兴趣与性格全然不同,就算真想擦出火花,恐怕也难。”
说书先生摇头喟叹道:“其实那也是个好姑娘,可惜天不如人意,竟突发重症,就那么走了……唉,造化弄人呐。”
“我还有个问题!”
小弟子们在宗门里勤修苦练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能接触一些紧张刺激的八卦,个个热情高涨,趁乱高声道:“我听过一个传言,声称鸾城失踪的少女们很可能与鸾娘有关——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台下一片哗然。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然而说书先生讲得上了头,一时没再顾及其它,压低声音道:“其实吧,这个说法早就传到了城主和夫人耳中,夫人为自证清白,特意让人巨细无遗地搜了一遍卧房与随身物件,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宁宁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看着桌面上写满字的白纸,心乱如麻。
自从裴寂察觉郑师姐不见踪影,他们便将当晚的影像来来回回翻了个遍。百花深处人来人往,却始终没有见到郑薇绮的影子。
城主府鸾鸟像的双眼呈旋转之势,只要把握得当,很容易就能避开监察。她消失得毫无征兆,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只有被别有用心之人掳了去。
贺知洲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找到城主与鸾娘,跟后者当面对质。
然而这位先生说得不错,当初城内谣言大起,鸾娘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连常去的书房都叫人细细搜查了一遍,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城主本就对夫人极为偏袒,打那以后便愈发信任鸾娘,勒令旁人不得妄加议论,将她与失踪一事扯上关联。
也就是说,如今郑薇绮不见踪影,就算他们一行人向城主禀明此事,先不说他会不会相信仙门小弟子毫无证据的一面之词,哪怕当真答应让他们搜查鸾娘,恐怕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更加防备。
他们掌握的消息太少,决不能轻举妄动。
“不止郑师姐,大师兄也不见了。”
宁宁用手拖着侧脸,在纸上的“孟诀”两个字旁打了个问号。
据林浔所言,大师兄醉酒后倒在了酒楼里,但当三人前往天香阁时,却得知他亦在昨夜跳窗而去,不知所踪。
“按照常理来说,修道之人应该很难醉酒,像你们昨晚醉得那样厉害,就更是离谱。”
宁宁沉思片刻,在阵阵惊堂木的响声里正色道:“尤其师尊,他修为最高,却醉得最久最厉害,直到此时也并未恢复;大师兄杳无音信,如果没有出事,应该也还醉着——那酒里会不会被特意加了专门针对修士的药,修为越高,受到的影响也就越大?”
“而九洲春归正是鸾娘特意嘱托我们喝的!”
贺知洲恨得牙痒痒:“那酒绝对有问题,鸾娘特意弄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献祭之法,讲求阴阳相生、一一相换。”
裴寂沉声道:“若是能寻得灵力高深的修士,由此交换而来的裨益便也越大,郑师姐那般修为,自是可遇不可求。”
贺知洲闻言心下一惊,再看向宁宁,已是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
如果昨夜不是裴寂一杯喝醉,而宁宁正好送他回客栈歇息,并未喝下九洲春归……或许失踪的就不止郑薇绮,还有她了。
“可如果当真是鸾娘在幕后捣鬼,这样丝毫不加遮掩的法子,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宁宁也觉得一阵后怕,在心里感谢了不会喝酒的裴寂千千万万遍:“又是酒里下药,又是随即刚刚好掳走郑师姐,这岂不是摆明了想要告诉我们,‘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们有本事来查啊’。”
贺知洲哼了声:“说不定她就偏偏好这一口呢?看上去楚楚可怜,其实见到我们焦头烂额又无能为力,早就在心里笑开了花。更何况有城主给她撑腰,不管怎么作妖,都很难查到鸾娘身上。”
他说话间,忽然瞥见身侧有一白影掠过,紧随其后便是一道似曾相识的男音:“诸位小道长,可是在讨论城中的少女失踪一案?”
然而仰起脑袋,却见到一张平平无奇的陌生脸庞。
宁宁认出声音的主人,把音量压低许多:“城主?”
“是我。”
骆元明淡笑颔首:“我时常易容出府,探访民情——不介意我在这里坐下吧?”
贺知洲心里藏不住话,与宁宁对视一眼后试探性出声:“城主,我们昨夜喝下九洲春归不省人事,大师姐更是无故失踪,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骆元明的笑瞬间收敛,眼底露出几分惊诧之色:“郑道友?”
贺知洲猛点头,将昨夜与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骆元明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末了沉声无奈道:“所以说,小道长们都怀疑此事乃内子所为——然而昨夜直至今日,她一直都与我形影不离,这会儿去了书房看书,同样有侍女陪在身边。”
宁宁思绪一顿。
“鸾娘出身不高,不少人对她怀有偏见,我是她丈夫,最能了解娘子的为人。她虽是舞女,却性情刚烈、志存高远,断然不会做出作奸犯科之事。”
他音量虽低,目光里却透露出炽热的决意与凛然之色,谈话间握紧了拳,正色道:“诸位无需担忧,骆某必会倾尽全力查明此事,还鸾城一个太平。”
这位城主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明、勤勉奉公,听说为了查出真凶,曾在鸾鸟像记录的影像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
虽然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按照约定俗成的法则,这类人就跟国产电影里的警察没什么两样,出了事一窍不通,等风风火火赶到现场,事件已经全被主角解决光了。
宁宁有些头疼,怀揣着所剩不多的希冀问他:“城主,近日以来刑司院彻夜搜查,可有得出什么结论?”
“我们考虑过许多动机,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利用活人献祭。”
骆元明道:“失踪的女子们多为十六七岁,正是作为祭品的最佳年纪。掳走她们的理应是个修士,至于目的就不得而知——邪道之法诡谲莫测,其中以生人为引的法子多不胜数,炼魂、夺魄、夺舍、甚至于用以采补的炉鼎,都算是一种可能性。”
得,果然跟没说差不多。
“除此之外,我这里还有一则秘辛。都说城主天赋异禀,是位出类拔萃的修士,殊不知他自出生起便识海受损、灵力微薄,多亏后来游历四方,在边塞沙障城寻得了意想不到的机缘。”
台上的说书先生不知城主本人莅临,犹在兀自地说。宁宁望一眼骆元明,得了对方一个温和的笑,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却也藏有无尽天灵地宝。午夜之时,但见连天沙如雪,清幽月似钩,在若隐若现的月牙泉下,水波粼粼之处,赫然有一株红莲绽开——”
又是一声惊堂木响:“那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品灵植,孤月莲!”
台下有人好奇问:“这莲花与识海有何关联?”
“识海受损的修士,无异于仙途尽断,常人皆道神仙难救,然而若以几种珍稀药材炼成丹药,便有逆天改命、重塑根骨之效。”
宁宁的心脏噗通一跳。
原著里的确说过,温鹤眠之所以能恢复修为,全因玄虚剑派的其他长老费尽心思寻来药材,只不过那些灵植究竟是为何物,却一个字也没提到。
最为可惜的一点是,由于还需多年才能集齐药材,待温鹤眠恢复之时,已然满身旧疾、整日郁郁寡欢,即便识海复原,也难以达到当年的水平。
他们两人好歹是仍然保持着通信的笔友,若是她能尽一份力细细去寻,说不定能让温长老提早恢复,也不用再受那么多无妄之苦。
宁宁念及此处,抬眸匆匆望向骆元明,后者察觉到这道视线,敛眉低声道:“宁宁姑娘,可是对此事感兴趣?”
宁宁面对他时倒也并不拘谨,点头应声:“我有个认识的人同样识海被毁……我一直在找寻恢复的方法。”
“认识的人?”
他略一怔愣,旋即笑笑:“莫非是将星长老?”
宁宁点点头。
始终安静的裴寂闻言指尖一动,掀起眼皮极快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想修复识海,总共需要五种药材。玄虚剑派的诸位长老也在替他竭力找寻,如今只剩下两味没有找到。”
骆元明道:“一是孤月莲,二是灵枢仙草。”
宁宁在心底把这两味药材记下,轻轻点头。
“孤月莲最是行踪难觅,可能生在悬崖峭壁、火山雪顶,也可能只是寻常人家池边的一朵红莲花,遇见全靠缘分,可遇不可求。”
他见眼前的小姑娘满脸认真,不由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笑:“至于灵枢仙草……有传闻说,在你们下一场试炼的秘境里,恰好生有一株。”
此言一出,宁宁不由呼吸陡滞:“下一场试炼?”
“十方法会共有两轮,曾经的第二轮是让弟子们一对一战斗,今年则换了个更为凶险的方式。”
骆元明道:“你们将进入秘境里——”
他话没说完,猝不及防猛地皱了眉,躬身发出一阵被极力压抑的轻咳,等覆盖在唇上的右手移开,虽然有意遮掩,宁宁却还是见到了一抹血色。
“近日身体抱恙,时常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骆元明擦干手上血迹,笑得有些尴尬:“小病而已,许是近日操劳,过不了多久便能痊愈。”
这句话堪堪落地,宁宁还没来得及继续询问第二轮试炼之事,便听见台上的说书先生大笑一声,将此前肃然的气氛全盘打破:
“这些都没什么意思,看在小道长们如此热情的份上,就由我来为大家讲述一番城主在边塞与万魔窟女修们大战三百回合的绝妙故事!那叫一个活色生香,啧啧啧!”
骆元明的脸瞬间就红了,摆着手解释:“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这事儿从没发生过!你们信我!”
“那边的小厮!快去把大门关上!”
先生无比上头,贼兮兮地笑个不停:“要是刑司使进来可就完了,咱们在私下悄悄说。”
有人笑道:“先生,你也知道造谣会被关起来啊?”
“这哪是造谣!”
他把脸一板:“我就算当真被抓进刑司院,罪名那也是‘泄露城主重大机密’——快快快,你们是想听《元明嬉游万魔窟》,还是《女妖耍弄莺燕欢》?”
骆元明:……
骆元明面色僵硬地站起身来,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的铁:“我更想听《说书人伏诛记》。”
他气场十足,一边往前走一边撕下脸上面具,生生走出了维密大秀的既视感。
茶楼里鸡飞狗跳,说书先生只当这是个便衣刑司使,苦着脸求饶:“刑司使大人,小的这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您大发慈悲,千万不要告诉城主——”
话说到一半,便见到那人揭开面具后无比熟悉的面孔。
说书先生含笑九泉,胡言乱语:“哎呀,哈哈。”
哦,原来是城主本人。
那没事了。
*
从骆元明那里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念及天羡子等人醉酒后都不约而同跑去了百花深,据宁宁推断,酒里除了令人神志不清的药,很可能还掺有牵魂引魄的迷香。
因此孟诀最有可能的去处,仍是那条巷道繁多的花街。
宁宁唯恐他也出事,便与裴寂一同再度入了百花深;至于贺知洲羞于踏入此地一步,便承担起打探情报的重任,在满城百姓间收集相关线索。
“上一任城主夫人离奇病故,城主今日又咳了血,”宁宁心下焦急,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这摆明了不对劲,背后那人难道想赶尽杀绝?”
而且城主本人的反应也颇为奇怪,明明口吐鲜血,却还是一心一意信任鸾娘,跟中了蛊似的。
如今傍晚将至,天色渐渐黯淡下去,赫赫有名的百花深处在光影明灭间,悄无声息露出了应有的模样。
重重楼阁被灯火映得晶亮如玉砌,花灯盏盏连缀成片,暗红色的烛光氤氲在空气里每一处角落,风里则裹挟着男男女女的笑声,伴随檐角铃铛的脆响,宛如溪泉叮当。
她心里始终对郑薇绮放心不下,没有任何观赏景致的兴趣,正想着应该如何找到孟诀,忽然望见不远处有两道争执中的人影。
那男人像是醉了酒,不由分说地拉扯另一名少女的衣袖,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一张脸涨得通红,拼命想要挣脱。
“你放手!”
少女气极,连声线也在不断颤抖:“我叫人了!”
男人怒极反笑:“还装清高?这花街能有什么好货色,小爷我是看得起你,才——”
他话没说完,身后便有一阵凛冽剑气陡然闪过,如星如电,于半空中划出银白亮光,径直砸在男人后颈中央。
宁宁赶时间,没功夫同这种人多费口舌。这一击毫不留情,瞬间让他没了意识昏昏倒地,引得少女慌忙后退两步,等缓过神来,才匆匆抬头望见他们俩:“多谢……”
她没有灵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才用了剑诀。
“姑娘不必客气。”
宁宁垂眸瞥去,只见对方手里抱着一沓画卷与笔墨。
少女衣着简朴,应该并不是生在能将女儿送入学堂作画的富贵之家,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画卷,理应是为了卖画赚钱。
卖画作画之人,定会时刻关注街边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她心下了然,旋即出言发问:“姑娘,你可曾见到一名高挑俊朗、身着白衫、腰间挂着剑的年轻男人?他应该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她本来没抱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