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盛夏的城市好似浸泡在水中,黏糊糊的。
午后一声惊雷过后，瓢泼大雨随之而来，厚重乌云成了光线最大的阻碍。
临窗的学生惊呼一声,纷纷起身忙活,关窗的关窗，收拾桌面的收拾桌面。
窃窃私语如野草一般，很快在班上席卷而来。
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好似一位耄耋老人,苟延残喘最后的晚年。
唐柏川就是在这时被吵醒的。
刚转学半个月,唐柏川和班上其他人的关系算不上熟络,最多也只仅限于点头之交。
自然的，身后的私语也和唐柏川无关。
春困夏乏，睡意翻涌而至，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唐柏川笼罩。
少年枕着手臂，又一次沉沉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放学的高峰期。
空荡荡的教室一览无余,只有后座零星几人拿着扫帚。
天色大黑,乌云卷着狂风,肆无忌惮在玻璃窗上敲打。
“陈明睿呢,今天不是轮到他扫地吗，怎么是你来了？”
“你还不知道他吗？这么大的雨肯定去找他家小仙女了,所以就和我换值日喽！”
“又去隔壁找姜若烟吧,也就只有姜若烟,陈狗才会上心。不过我女朋友要是有姜若烟那张脸,我肯定天天送她回家。”
“得了吧，人家和陈明睿青梅竹马，才不会看上你这种丑八怪！”
“你说——谁丑！！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后面几个男生闹成一团，连着桌椅推翻也未曾有人留意。
玩笑声如同潮水一般，很快蔓延至唐柏川身后。
“哐当”一声，木桌摔倒在唐柏川身侧。
瞬间，嬉闹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按下暂停键。
“对不起对不起。”
率先反应过来的男生匆忙将课桌扶起，又连声道歉。
作为班上外来的一份子，唐柏川和他人之间总是多了一层。
淡声回了句“没关系”之后，唐柏川已然拎起书包，抬脚离开。
“让让。”
“哦，好好。”
不小心撞到唐柏川的男生噤若寒蝉，呆若木鸡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离开。
只是唐柏川刚行到教室后门，倏地，后门却猛地被人用力撞开，本该提前离开的陈明睿突兀出现在眼前。
雨丝顺着风，迎面扑到唐柏川脸上。
陈明睿横冲直撞，差点撞到唐柏川，他猛地急刹车。
“抱歉哥们，没撞到你吧？”
唐柏川今天运气属实不算好，短短十分钟，被人撞了两回。
“没有。”唐柏川冷声，下意识往回退开两步。
男生握着伞柄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细薄的血管掩在白净皮肤之下。
陈明睿顾不上和唐柏川多话，听见人没事，也没在意。
越过唐柏川，径自和窗边的好友纪延挥手。
“带伞了吗？我的借给烟烟她朋友了，只剩一把了。”
“你们撑一把不是正好吗？”
男生笑声渐大，甚至还意有所指撞了撞陈明睿的肩膀，挤眉弄眼。
“滚你妈的，烟烟本来身体就不好，再淋雨就得感冒了。”
“那你就背她啊，多好的机会。不是我说，陈明睿你是不是不行啊。”
男生调侃的笑声自背后响起。
唐柏川稍稍拢眉，后门没关上，风呼啸着从走廊袭来，不住拍打着门板。
雨伞拾在手中，这回没有人阻挡，唐柏川离开得十分顺遂。
雨声依旧，沁凉的雨丝顺着伞步滚落，在空旷草坪中跳起了华尔兹。
唐柏川举着伞，少年薄薄的眼皮微微垂着，准确无误躲过了地上的雨坑。
这个点，校园空了一大半，只有隐秘雨声作陪。
司机堵在半路，唐柏川不急出校门，路过实验楼时，借了头顶屋檐避雨。
黑色的雨伞夺走了唐柏川大部分的视线，然而却抵挡不住声音。
实验楼前面种着一小排桂花树，唐柏川的身影隐在后面，并不显眼。
陈明睿最后还是没借到多余的雨伞。
斑斓的小花伞不足以为两人遮风挡雨，雨伞倾斜，大半雨伞都在姜若烟头顶。
女孩怯怯声音落在雨声中。
“明睿，你肩膀湿了。”
“我没事，回去换件衣服就好。”
姜若烟皱眉，不太同意对方的说法：“可是会感冒的。”
说着，女孩的小手落在伞柄上，朝陈明睿的方向倾了一倾。
雨伞晃动，姜若烟一张小脸出现在唐柏川的视线之中。
不过只是一瞬。
唐柏川看得并不真切，只模模糊糊记得对方的一双眼睛。
澄澈空明，透亮莹润，好似上好的琥珀。
雨幕阻断了唐柏川的视线，少年眼眸微敛，缓缓收回视线。
渐行渐远的两人都未曾留意到，桂花丛中，还有一个身影。
唐柏川又一次听见姜若烟的名字，是在周五的下午。
体育老师临时有事，最后一堂课改成了自习。
有班主任坐镇，班上蠢蠢欲动的男生都歇了偷偷去打球的心思。
一个个唉声叹气的，鹌鹑似的瘫坐在椅子上。
眼睛时不时往台上瞥，期盼班主任能出门一趟，他们好趁机溜走。
可惜最后距离下课尚有二十分钟，班主任依然坐在讲台后，面容严肃。
“噗呲，噗呲。”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唐柏川感觉后桌有人戳了戳自己后背。
他不解转身，随即，后桌有人塞了纸条在自己手上。
“陈明睿的……”
后桌压低了声音，小声提醒，“给纪延。”
纪延就坐在唐柏川前面。
唐柏川抬眸，正好对上后排陈明睿的视线，对方朝自己稍一颔首，示意他帮忙传下纸条。
一来一回，不引起台上班主任的注意力也难。
“干什么呢，陈明睿？自习课你不看书，看唐柏川干什么？”
纸条就握在唐柏川手心，愣神的功夫，班主任已经从台上走下，在唐柏川身边站定。
陈明睿迅速恢复好坐姿，男生捂着肚子，哀嚎一声。
“没事，我就是肚子疼！”
话落，陈明睿根本没给班主任思考的时间，匆匆丢下一句后，火速推开椅子从后门溜走。
“我先上厕所，一会就回来！”
陈明睿动作迅速，班主任即使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追上。
退而求其次，将视线移到唐柏川脸上。
可惜唐柏川一门心思都在练习册上，少年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
明显是不想和人说话的表现。
班主任只当自己多心，守着唐柏川看了两三分钟后，又背着手往讲台上走去。
后桌传来呼气的声音。
怕唐柏川忘记，又小心翼翼点了点唐柏川的肩膀：“唐柏川，纸条……”
白色的小纸条就握在自己手心。
唐柏川垂首望了一眼。
就在后桌以为唐柏川不打算理会自己时，少年忽的伸手，将纸条丢到前面纪延桌前。
纪延猛地一惊。
偷偷摸摸往后面望了好几眼，方解开纸条。
“陈狗真的绝了。”
一下课，纪延立刻踢走凳子，经过唐柏川身侧，顺便和人道了一声谢。
“唐柏川，刚刚谢谢你哈，我都不知道陈狗胆子这么大。”
唐柏川不冷不淡“嗯”了声。
少顷，他又开口：“他找你……什么事？”
转学到班上，唐柏川和其他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纪延本来就是自来熟的性子，一听唐柏川和自己搭话，立刻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将陈明睿的事告知。
“姜若烟今天发烧没来，陈狗逃课去看她了，让我给他拿书包。”
纪延大手一挥，将陈明睿桌面的东西都扫进对方书包，单手甩在背上。
青春时期的少年总是这样，放着大门不走，偏偏要从窗口跳出去。
一阵唏嘘之后，纪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走廊。
临走前还朝唐柏川挥了挥手。
……发烧。
是因为前几天淋雨吗？
尖锐的笔尖划破了手上的笔记本，唐柏川微一沉吟，继而又弯唇，暗笑自己多管闲事。
姜若烟确实是因为淋雨发烧的。
她自小就身体不好，中药从未断过。
姜家是书香门第，家教森严。
“你一个女孩子，成天和陈明睿混在一处像什么样子？”
陈家和姜家虽然是邻居，不过姜家向来自恃清高，不屑于和陈家这样的暴发户混为一谈。
自然的，姜母也不让女儿和陈明睿有过多来往。
母亲口吻严厉，守着姜若烟喝完中药。
按照惯例教训了姜若烟一通后，方施施然迈着小步伐，往楼下走去。
古朴厚重的木门关上，将走廊仅剩的一点光线都隔绝在外。
姜若烟惨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靠在床头。
房间还有残存的中药味弥漫，算不上好闻。
昏昏欲睡之际，倏地，却听见玻璃窗有动静。
困意一扫而光，姜若烟猛地睁开眼，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落地窗。
又一记石头落地声响起。
姜若烟终于相信不是自己的错觉。
女孩眼眸微垂，披着外衣往落地窗走去，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米白色的窗纱拉开，明朗的光线瞬间闯入眼中。
姜若烟不甚熟悉抬高手臂，眯着眼，往下望。
果不其然，在草丛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手上的小石头已经用光，陈明睿垂首，视线在草丛中扫荡，试图找到一块趁手的石块。
忽的听见楼上落地窗推开，陈明睿双眼一亮，猛地仰起头。
“烟烟……”
怕被姜若烟家人发现，陈明睿不敢大声喧哗。
少年无声做了个口型，朝姜若烟挥了挥手，示意她往后站。
姜若烟不明真相照做，却在看见陈明睿怀里揣着的小东西时，女孩倏然笑开。
“咚”一声脆响后，陈明睿手中的小东西已经掉落到姜若烟脚边。
袋子塞得鼓鼓的，从形状看，姜若烟不难判断里头的东西是何物。
“烟烟，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你在露台干什么？”
米白色的窗纱在风的作用下，荡起了一角。
姜若烟眼疾手快，将地上的袋子塞进自己兜里。
她转身，佯装镇定对上母亲的视线。
即使上了初中，姜母还是随时保持着检查姜若烟房间的习惯，进屋从不敲门。
美名其曰，是怕姜若烟学坏。
“没什么。”
唇角的笑意消失，姜若烟掩唇，低声咳嗽，“屋里还有中药味，我出来……透透气。”
女孩往前踏了一步，企图挡住母亲的视线。
姜母不由分说，直接推开玻璃门。
入眼却只有一抹安静的暮色，院子除了杂乱的草丛堆之外，再无其他。
没看见陈明睿，姜若烟悄悄松口气。
“你发烧还没好，别在露台吹风了。”
姜母是听见动静才进屋的，这会没看见别的，也不多说什么。
催促着姜若烟进屋，又亲自将落地窗关上，方放心离去。
卧室重归安静。
窗纱老老实实贴着玻璃，将所有秘密都隔绝了。
怕母亲查岗，姜若烟不敢大大咧咧拆开袋子。
她小心翼翼缩回被窝，盯着那扇厚重的门板看了许久。
确定门边没有黑影，女孩方背对着房门，轻手轻脚掀开被子的一角。
借着被子的遮掩，谨慎掏出兜里的小袋子。
小小的布袋用麻神扎着，解开绳索之后，率先滚落的是一颗牛奶糖。
继而是第二颗、第三颗……
姜若烟眼底笑意渐深，是她喜欢的原味奶糖。
熟悉的包装纸拆开，姜若烟先吃了一口。
甜腻的奶糖代替了甘苦的中药味，姜若烟眉眼重新染上笑意。
母亲管得严，家里不见有任何零食。
姜若烟仅有的几次零食体验，都是和陈明睿一起的。
这种奶糖是她最喜欢的一款，可惜现在市场很难买到，也不知道陈明睿是从何处买来的。
剩余的奶糖姜若烟舍不得多吃，悄悄藏在书架顶层。
最后一颗奶糖吃完，姜若烟的感冒也基本好全。
姜母不放心，还是叮嘱了女儿带长袖。
姜若烟娇小的身子掩在松松垮垮的校服之下，越发显得身子单薄。
笔直的木棉树立在学校门口，望见熟悉的建筑物，姜若烟方展露笑颜。
说来也好笑，于姜若烟而言，学校比在家里更自在。
至少不会担心随时随地，母亲推门而入，查岗。
……
“陈明睿呢，他怎么不在，我早餐还在他那呢。”
自从上回有幸和唐柏川搭话后，纪延就自动将自己划在对方朋友内。
又一次回头抄唐柏川的作业时，余光瞥见陈明睿空着的座椅，纪延“啧”一声，随手向陈明睿同桌丢了块橡皮擦。
那人本来也在奋笔疾书抄作业，猛地被一块橡皮擦砸了一脑门。
气呼呼仰起头，要找纪延算账。
“你最好丢准一点哈，要是丢到我唐哥……”
纪延抬手在脖子上做了个自刎的动作。
那人一惊，讪讪将橡皮擦放下。
这会才有空回答纪延的问题。
“姜若烟今天来上学了，陈狗怎么还记得你？”
“卧槽，姜若烟病好了？”
还未到早读时间，教室都闹哄哄的。
纪延和对方你一言我一语，隔着好几张课桌聊天。
唐柏川夹在中间，完整听完全程。
比如，姜若烟就算生病在家，陈明睿也会偷偷翻墙去看人家。
他和姜若烟家里就住隔壁，翻墙对陈小少爷是家常便饭。
再比如，姜若烟家教严，不让碰垃圾食品。
所以有时早上，陈明睿会偷偷带麦当劳或者豆浆油条，送给姜若烟。
草稿纸多出好几条不规则的黑线，唐柏川眼眸微低，墨色眸子深不可测。
纪延忽的感觉到周围气温骤降，一抬眼。
对上唐柏川冷若冰霜一张脸，纪延陡然一怔。
“抱歉啊唐哥，我们是不是吵到你了？”
说着，他就要转身。
不想唐柏川会突然开口：“没有。”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还以为你在生气呢哈哈哈……”
纪延向来神经大条，也没多加留意。
在听见唐柏川面色不好是因为数学题没解出，纪延甚至还哈哈大笑。
“学霸居然也有这种烦恼，我还以为就我们这种学渣才会被数学题气得吐血。”
有纪延这个话痨在，唐柏川每天都能听到陈明睿和姜若烟的消息。
……姜若烟。
唐柏川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他现在能想起的只有那双眼睛。
“陈狗今天下午又不去打球了。”
纪延推推唐柏川的胳膊，“唐哥，你打球吗，我们一起。”
唐柏川微顿，少年嗓音喑哑：“他怎么不去？”
“谁啊？陈明睿，他还能有什么事，好像是要陪姜若烟出去买东西……”
……
“我们下午去，不会被老师发现吗？”
姜若烟没有逃课的经历，这回也是为了给闺蜜买礼物。
家里有母亲虎视眈眈盯着，姜若烟不可能大摇大摆出去买礼物。
陈明睿闻言，便提出逃课翻墙出去。
“我们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你上自习正好。到时我在学校后门等你，学校后街就有几家精品店，买完我们就回来。”
陈明睿想得简单，一来一回二十分钟，足够姜若烟应付老师。
不想他自己这边临时出了状况。
“陈明睿。”
体育老师拿着点名册，冷脸站在陈明睿前面。
“上节课你就逃课，现在你还想去哪？”
有老师亲自盯着，陈明睿根本脱不开身，只能朝纪延挤眉弄眼。
接到陈明睿的暗示，纪延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可惜还是没逃过体育老师的火眼金睛。
“纪延，你也给我站这里来！一个两个在那挤眼睛干嘛呢。”
陈明睿：“……”
他故伎重演，捂着肚子想要装胃疼。
刚一弯腰，就听见头顶老师冰冷的声音。
“是不是又想说你胃疼了？”
陈明睿讪讪站直身：“没、没有。”
“不是胃疼最好，正好可以跑三千米。”
体育老师一声令下，陈明睿不敢不听。
何况有老师盯着，陈明睿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
只能和纪延并肩在塑胶跑道上狂奔。
“完了，烟烟还在等我。”
“没事，她等不到你，就会自己回去的。”
连着跑了一千多米，纪延感觉自己腿快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