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大祭司斜斜靠在树下,觑见他神情,挑了挑眉:“怎么,不想见我?”
她说罢笑笑,右手轻抬,撩起耳边一缕碎发:“也不知是谁喝醉了酒,拉着我的袖口不放,口口声声说什么……再陪他一下。”
黑袍男人周身气息滞住,耳根泛起不明显的红潮。
自从罗刹深海一别,他与鲛人大祭司交换了传讯符。
其实他性子内敛,许久不与外人来往,不知怎么,当她递来传讯符时,左护法并未拒绝。
后来莫名其妙地,他总能在各种地方遇见她。
有次她发来传讯符,声称想来魔域逛一逛,还缺一个靠谱的向导。
在左护法的回信里,一向独来独往的男人只写了三个字。
[我有空。]
万万没想到,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
他酒量不差,奈何大祭司深藏不露千杯不倒,领着她前往酒肆的那一夜,左护法被灌了个晕头转向。
醒来之后,从她手里得到一颗浮影石。
在石头记录的影像里,他双目茫然,拽着她袖口不放,口中说着些羞耻难言的话。
什么“再陪陪我”“你是不是很怕我”和让他面红耳赤的嘟嘟囔囔。
当时的左护法羞愤欲死。
准确来说,直到现在,回想起浮影石上的景象,左护法依旧羞愤欲死。
身前的女人目光直白,毫不掩饰,虽然是个生于水中的鲛人,眼神却像燥热的火。
左护法蹙眉:“我说过,醉酒之言,不能当真。”
大祭司神色不改,正欲张口,眸光一动。
——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匆匆跑过,一个不留神,被石子绊倒在地。
几乎是下意识地,黑袍男人上前几步,将他扶起。
左护法生得凶戾,乍一看去粗枝大叶,此刻的动作却是温柔至极,让男孩站稳后,不忘凝聚灵力,令伤口速速愈合。
这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灵力散去,他却动作微僵。
因为长相和气质,他一向不讨小孩喜欢。
绝大多数孩子见到他,都会毫不迟疑地跑掉。他多年在外,救过不少小孩,其中的九成见到他,全被吓得说不出话。
他如今板着脸,说不定又会吓到人家。
默默柔下五官,左护法低声开口:“……好了。”
随即而来,是另一道柔和的女音:“好啦,还疼吗?”
左护法抬眸。
“以后要注意安全。”
大祭司笑得恣意随性,抚上男孩头顶,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微微加深:“这个叔叔帮了你,不说声谢谢吗?”
小孩怯怯抬头。
他面容清俊,肤白如雪,大概是哪个世家的小公子,亦或哪位大能的爱徒。
沉默一刹,男孩轻轻应声:“谢谢叔叔。”
大祭司又摸摸他脑袋:“乖。”
男孩向他们道了谢,很快跟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离开。
大祭司心满意足站起身子,听身边那人闷声道:“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她眸光一转:“不过……左护法对初次见面的孩子都能那么温柔,为何面对我,总是冷冰冰的?”
高挑的黑袍男人沉默须臾。
令人心慌的寂静里,他尝试着放柔眼睛和嘴角,迟疑开口:“……这样呢?”
好呆。
大祭司没忍住笑意,蓦地仰头靠近:“不如再笑笑?”
冰块脸上,嘴角无比僵硬地勾了勾。
很像抽筋或哆嗦。
但她还是笑出声来:“我不怕你。”
左护法一愣。
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这是对他醉酒时胡言乱语的回应。
“而且太可爱了——”
眼前的影子靠得更近。
他下意识想要后退,垂下眼睫,见到她柳叶般的眉,深邃幽暗的眼,以及朱红的唇。
大祭司道:“喂,让我吻一下吧。”
大庭广众。
光天化日。
可惜他来不及开口。
软玉温香,红唇如火,将所有言语尽数堵在喉咙。
耳根的红潮愈发汹涌,冷硬寡言的魔族凶神,头一回领会到了何为手足无措。
“不、不可。”
这个吻很轻,犹如蜻蜓点水一触就破,左护法趁着她退开的间隙低声开口:“礼不逾节,耻不从枉……这里有外人——”
对方笑:“你的意思是,想去没人的地方继续?”
左护法呆呆看她。
左护法:“万恶淫为首,道可道,非常道,人之初性本善……”
已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
呆子。
默默施下一道隐匿术法,大祭司抬手勾住他后腰。他满面通红,没有拒绝,笨拙伸出手来,揽上她脊背。
于是她再一次仰头,无声笑笑。
不动声色等待三年,她从没这样耐心过。
——时至今日,终于能吃到了。
是甜的。
*
谢星摇来时,恰见天边一行仙鹤飞过,清风拂过流云,小阳峰中花雨簌簌。
头上的首饰有些繁重,她抬眼晃了晃脑袋,听身边的晏寒来一声轻笑。
谢星摇戳他胳膊:“真的很重嘛!”
晏寒来微微侧头,凤目轻勾。
可恶,美色惑人。
谢星摇还是第一次见他穿上大红的衣裳。
婚服的用料十分讲究,流云锦轻软如烟,下摆则以天山冰蚕丝绣出一幅淡金色海水云图,腰上的金边玉带虽无太多修饰,却衬出他矜贵傲气,长身玉立。
他的五官轮廓比常人更深,带有些许异域的深邃之感,一双凤眼凌然上挑,在红衣的映衬下,骄矜桀骜、貌如春夜海棠。
她的衣裳同样繁复,三千青丝被精心挽起,发间的金步摇掩着玲珑点翠玉钗,飞鸾华服逶迤拖地,外罩一层流金云纱。
在镜子里见到自己,谢星摇的第一反应是:好看!
小小的烦恼紧随其后:真的好重好麻烦哦。
大师兄多日前就开始准备,为今早的筵席做好了菜单——
左侧是修真界独有的美食,至于右侧,清一色摆着二十一世纪的餐点。
她方才粗略一望,就见到中式炒菜炖菜、日式回转寿司、西式牛排意面、泰式咖喱饭和数不胜数的甜点蛋糕。
白妙言、顾月生和云襄坐在一起,望见她,云襄双目含笑,欢欢喜喜挥了挥手。
谢星摇半开玩笑:“你们能聊上……不会在商量一起浪迹天涯吧?”
顾月生点头:“正是!可能还要加上昙光小师傅。”
“我们都是散修,一并在外,彼此能有照应。”
云襄道:“书院里的孩子都找到归宿,我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白妙言温声:“云襄姑娘心有大善,以一己之力修建书院、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顾道友性情坚韧,捣毁了南海仙宗,能与二位同行,是我之福。”
倘若她知道云襄就是百年前的北地神女,大概会更为惊讶。
谢星摇颔首,目光一动,居然见到另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还没开口,意水真人就已朗声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小王吧!我听他们提过你,摧毁九重琉璃塔的大功臣。”
王成阙:“是的长老,我就是小王吧。”
“王前辈。”
谢星摇笑:“听说你在天南海北修习剑法,还以为来不了了。”
“成婚毕竟是大事。”
王成阙摇头:“这种时候,哪能推托。”
不远处的绣城城主淡笑举手:“我也推掉了不少公务哦。”
雀知呛她:“借机偷懒罢了。”
她说罢顿住,看向谢星摇,眼中尽是赞赏之色:“谢小道长今日,很是漂亮。”
这是真心话。
谢星摇形貌出众,平日里哪怕不施粉黛,也能叫人心生喜爱。
今日身穿艷红婚服,风髻雾鬓,柳眉如黛,双目流盼如波,轻灵之余,平添春水芙蓉般蛊人的媚色。
在她身边的晏寒来亦是身形颀长、眉目似画,二人甫一显身,便引来在场宾客的连连惊叹。
想来这场大婚不仅足够气派,一对道侣同样能镇住场子——
更何况,这二人还是当今风头正盛的少年天才。
“对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意水真人抬目远眺,忽地扬唇:“那位是我自幼年便结识的好友,宵云道人。”
谢星摇回头。
向这边走来的老道鹤发童颜,瞧见他们,手中拂尘轻悠一晃。
在他身侧,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和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
意水真人咧嘴,仰头喝了口酒:“这位是我多年挚友——你什么时候收了个这么小的徒弟?”
“损友。”
宵云道人无奈轻叹,传音入密:[这孩子出生起便被丢弃在我的道观前,我于心不忍,将他留下了。]
他说罢开口:“我徒弟虽小,剑术天赋却是极高,你莫要羡慕妒忌。”
意水真人乐了:“那挺好。你大徒弟也是个练剑的好苗子,恭喜恭喜。”
跟在他身边的小孩眉目清秀,谢星摇低头看去,心口倏然动了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居然感受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
但凡进入过某个人的识海,在之后,就会对那人的气息格外敏锐。
再想想剑术天赋、恰好两三岁的模样……
谢星摇飞快看一眼晏寒来。
他何其聪颖,只需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她的心中所想。
“宵云前辈。”
红衣少年淡声开口:“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老道轻抚长须,朗然一笑:“离渊。望他能一生向明向善,不入黑沉深渊。”
霎那的沉默。
[家人们。]
半晌,谢星摇传音入密:[我好像,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韩啸行第一个反应过来:[莫非——]
意水真人神色复杂:[难道——]
温泊雪和月梵不约而同:[不!会!吧!]
再看他的师父师兄,一个老道,一个相貌俊朗的剑修少年……
不会是楼渊师父和禅华剑尊的转世吧?
[百因必有果。]
谢星摇:[天道诚不我欺,因果居然全合上了。]
“哦是吗?渊渊今年是不是三岁啦?”
意水真人双目微眯,嘚瑟一笑:“来,渊渊,叫哥哥。”
宵云道人:……
就算叫“叔叔”都已经很离谱,“哥哥”是想干什么啊你!
谢星摇:……
师父你这样欺负一个小孩真的好吗?而且“渊渊”叫得也太顺口了吧!
男孩低头,躲到师兄身后。
“他一直很黏他师兄。”
宵云道人看向韩啸行等人:“几位小道长近年来声名远扬,不知今后有何打算?不如像我一样云游四海,无牵无挂,乐得自在。”
意水:“劝你善良,别带坏小孩。”
韩啸行轻抚腰间长刀:“再过几年,我打算前往九州各地搜寻刀谱。”
“我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凌霄山,多练几年吧。”
温泊雪摸摸鼻尖:“师父总说我基本功不扎实。”
月梵笑笑:“我也是——不过几年之后,应该也要四处闯荡闯荡了。”
“嗯嗯,纵意九州,行侠仗义。”
谢星摇抱住晏寒来的胳膊,看一眼怯怯的小孩:“渊渊有什么理想吗?”
男孩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
离渊板着小脸,正色挺直身子:“我……我希望有一天,吃东西的时候再也不会觉得饱,能一个人把这么多好吃的全吃掉。”
不愧是你。
真是好伟大的志向!
宵云道人轻揉眉心,意水真人哈哈大笑。
谢星摇连连惊叹,发出二十一世纪青年脑子里仅有的夸奖词:“哇塞!”
温泊雪啪啪鼓掌:“天哪!”
月梵竖起大拇指:“真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