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旋顿了顿,似颇有些嗔怪,又好似有几分好笑,然而却又显出些近乎无奈的意味来,最终笑道,“好罢,你明知道我正是飞升关口,却还要提这样的要求,实在强人所难。”
然而她这样说着,化身却倏忽消散了,那天上星光便好似忽地黯淡了下去,唯有一点余辉,竟从天上直直落了下来。
那小童才出庭院,还未走远,便见那夺目之星乍然黯淡,青天白日下,一道流星便从九天之上落下来,直朝着这山中而来,倏忽落在了裴祖师的庭院之中。
小童惊得合不拢嘴,唯有怔怔地瞪着那紧扣的柴扉,半晌不知道动弹。
而柴扉之后,却是灵气氤氲似作水雾,这庭院之中的灵气便也好似海浪之中。而若是小童见了其中景象,想必才更要惊恐万分,那漫天星光好似全落在庭中了!
“既然是想见我真身,我已来了,这次总归没辜负你了吧?”陆照旋朝那桌前一坐,重又落座裴梓丰对面,轻叹道。
裴梓丰怔怔望着她,复又叹道,“这却也是不必,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又何必当真呢?飞升之前何等艰难,你既已至这关口,更该一心打磨,何必为我随口一句,打断这莫大机缘,只为了来见我?”
他说到此处,轻笑道,“此去经年,不也都是这么过的?”
“我竟不知你这人倒有几分磨叽。”陆照旋几乎翻了个白眼,却不知为何,最终又化作叹息,颇多无奈,又颇多温柔,“到底是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我,到底该给我个准信,这反复无常的,可够折腾人。”
裴梓丰听她这么说,就要作答,话还没出口,又被堵了回来。
“不管你究竟想说什么,收回去罢,左右我人已经在这了,自然没有你挑剔的余地。”
话已至此,裴梓丰唯有轻轻一笑,只是望着她,沉默不语。
虽说陆照旋言语并不客气,其实还是明白裴梓丰此刻心境的。她愿意为了他一句话打断飞升进程、真身来见,裴梓丰心里绝对与“不高兴”三个字丝毫不沾边,之所以说着不必,不过是忧心她分心他顾、错失飞升这等天大机缘、蹉跎修行罢了。
于陆照旋来说,于飞升关口忽地顿住,倒还不至于错失机缘导致失败,可若说毫无损失,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之间……也确实需要这样一场相见。
她思及此处,却也沉默了下来。
相对无言,裴梓丰伸手去捉茶壶,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水雾升腾,隔开两人面容。
裴梓丰端着茶盏,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盼她高飞,又怕她高飞,但终究还是希望她能恣情遨游、一往无前的。
但有时,他又十分自私,希望她在一心向道、一往无前之余,还能再看他一眼,给予他一点注视。
从心底来说,他希望能与她并肩而行,但命运弄人,又好似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不想她停下来等他,陆照旋应该毫无顾忌地去追寻她想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该是她的羁绊,这正是裴梓丰欣赏她的地方之一,他又怎么能亲手毁去?
“裴梓丰,我要飞升了。”良久,陆照旋轻声说道。
裴梓丰望着她。
她好似有些什么别样的意味,又好似什么多余意思都没有。
但她静静地与他对视,又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你不会等我,对吗?”裴梓丰凝望着她,同样轻声地回问。
他在问问题,但他已经知道答案,而这答案虽然令人苦痛,却也如他所愿、是他所爱,对他的倾慕或有辜负,却对他的向往、认同与期盼绝无辜负。
所以他的姿态是如此从容,坦然地接受那个答案。
“我当然不会等你。”陆照旋轻叹了一声,仿佛春风拂过杨柳,再没有比此时更温柔的语气了。
即使早有准备,裴梓丰还是苦笑了一下。
他并不是对飞升没有信心,也不是希望得到相反的答案,更不是觉得再没有相见之期,他甚至比谁都明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也许陆照旋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也许他只是她心中的一个过客。那么,他苦涩的、叹息的、向往的、酸涩的,又究竟都算是什么呢?
只是简短的一瞬,裴梓丰却蓦然想到当时在莺声鹊语中同渡的故梦。那时陆照旋说“不能稍阻我成道”,而他却说“无情是我,多情亦是我”。
他一向不信命,但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其实他已然认命,也认得心甘情愿。
裴梓丰想到此处,竟忽地颓然尽去,生出无限笃定、平静来。他含笑望着陆照旋,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陆照旋又开口了。
“但你可以来追我。”她微微一笑,俯身而前,在裴梓丰忡怔而不敢相信的目光里,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浅淡的吻。
当这个吻落下的时候,不知怎么地,裴梓丰想到。
她像雪花。
浅淡的、微渺的、一拂即逝的、若即若离的、永远也抓不住的雪花。
他忽然伸出手,攥住了陆照旋的手腕。
陆照旋回望着他,她带着笑意,不算十分浓烈,但已足够他确认这其中的意味。
那是期待。
她真心实意地期待与他重逢。
“来追我吧。”她轻声说道,似乎带着无限情愫、温柔与缱绻。
但这声音太过浅淡,几乎消散在风里,好似从未存在过。
头顶星光重又光辉万里。
闪烁之间,那星光忽然耀眼到极致、绚烂到极致。诸天星辰、日月五行,全都只能成为她的陪衬,为她衬托、为她增辉,又为她臣服。
没有人能在这星光里抬起头直视,不是不想、不愿、不敢,而是不能。冥冥间自有预感,倘若直视了那星光,那僭越者便会好似轻烟,无声无息地消散,作为这胆大妄为、毫无敬畏的代价。
终究,那星光静默了下去。
庭中唯剩下裴梓丰一人。
两人的恬淡,变成一人的冷清。
裴梓丰望着摊开的掌心,那里空无一物,但他收拢了五指,攥紧了,仿佛当真握住了什么似的,露出一个平静而堪称笃定的微笑。
他抬起头,望着已归复常态的天空,轻声说道。
“恭贺陆道君得道飞升,畅游诸天,驰骋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