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淡淡向叶白驹开口:“你很好。走罢。”
我全身再无一丝力气,瘫软在地,只觉我心中隐秘惟一的雪地,被人一脚踩成了烂泥。
一道浓浓阴影笼罩在我身上。我不敢抬头,却被江风吟一把扯住衣襟,强行从地下拽起来:“……他在胡说什么?”
我抖得不能成言。叶白驹却在远处回过头来,对他扮个鬼脸,吐舌笑道:“我是不是胡说,你一问便知。我看你对这丑八怪宠爱得很,十两黄金说给就给。啧啧,他是你家奴仆,还是未婚妻啊?可惜啊可惜,你天资不如我家主人,修为不如我家主人,连心尖儿上的人也只爱我家主人。淮扬江氏,不过如此!”
周围一阵低低笑声,虽畏惧江家势力,听起来仍然刺耳之极。江风吟适才败阵,一身风灵息本就受损不稳,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叶白驹出言嘲弄,他一向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住这样侮辱?我只觉喉咙一紧,已被他活生生提了起来。天光树影下,只见他一双眼怒火熊熊,眼角几乎眦裂,声音阴森:“——你喜欢叶疏?”
我眼前阵阵发红,呼吸也似灼了血,明知不该出口,却自暴自弃道:“是。”
江风吟眼皮不自控地一跳,五指收紧,忽然笑了出来。
他神色冷峻,开口也慢条斯理,却比刚才的狂态更令人恐惧:“你爱喜欢谁,便喜欢谁,与我有什么干连。只是你长成这副模样,谁被你多看了一眼,也要作呕。别人说起来,还要怪我这个主人没教好你。”
我隐隐觉得不妙,眼望着他,露出哀哀求恳之意。
只见江风吟笑容不改,眼底却浮出一线阴黑戾色:“你弄得人家道爷不高兴了,就拿你的道体给人赔罪罢。”
旁人惊呼声中,我只觉丹田中刻骨铭心一阵剧痛,人已向后直飘出去。我体内溢散开的水灵息,直到连根断却,也只拂得那树上的纸鹤微微一晃。
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大师兄萧越。当时天光迷暗,他背身立在夕阳下,看不清神色面容。见我shen • yin醒转,才回过身来,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江师弟,你好些了?”
我挣扎坐起,只觉灵台空空荡荡,再无半分灵气流动。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只能苦涩一笑:“好多了。”
萧越坐到我床边,拿起我手腕探了探,脸色又黯淡了一分。复看向我双眼,斟酌道:“江风吟毁损同门道体,已受刑堂责罚,禁足流云峰三十年。”
我暗地吐纳,只觉原先与天地之间一小缕微弱的连结也已消失殆尽。不知为何,反有种奇异的解脱感,仿佛那曾蓄于丹田的少许水灵息,原本就不属于我。
然而对江风吟,我也不能说不恨。当下只道:“那也好。”
萧越目中也露出歉愧之色,道:“我身为师门首徒,未能及时制止他出手,疏忽大意,难辞其咎。”顿了一顿,看着我面色,试探问道:“……你可愿去兰陵么?我萧家虽无过人之处,却也薄有屋舍田地,可护你终生无忧。”
我本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听见这几句话,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可怜人,几乎惨笑出声。
萧越似也觉出不妥,沉吟一瞬,才道:“……前几天谢长老谈到堂务人事,说是秋收堂还有个采办的空缺。你如不嫌弃……罢了,也太委屈了你。”
我自然知道秋收堂是十六堂中最低阶的一堂,专管门中俗物、杂物,山石花木,针头线脑。来外客时,布置会场茶水;门派大比后,打扫败叶枯枝。既不需要灵根修为,也无须灵活头脑,只要有手有脚,便能进去做事。我在芝兰台时,便常见秋收堂弟子穿一身豆绿色短打,到玉秀峰砍竹堆柴,扫雪除霜。
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回到最开始的路上。我无声一笑,道:“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一样,有什么委屈的。不知秋收堂在何处,能否请大师兄指路?”
萧越深深看我一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就在不空山下,我带你去罢。”
就这样,我以二十二岁之龄,废物凡躯一副,成了青霄门秋收堂下一名采办弟子。
秋收堂就在山门之后,从照影石左侧前行里许,经过一条黄尘小道,来到一座青檐大院,上去便是了。这照影石还有个名字,唤作仓禀石,取圣人经训之意。我起初不识字,又怕人耻笑,每每只叫它“下车石”。后来与人相熟了,才发现不止我一人,堂中一多半竟都是睁眼的瞎子,有时接到家书,还要拿来问我。我又练过几年锻体,灵台虽已溃散,身体倒比常人健壮得多。见人打架斗殴,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劝和。久而久之,我一个被修真界扫地出门的货色,在秋收堂居然成了文武全才,备受尊崇起来。门中有好几处采办,如朔月堂、舞雪堂等,管的是维持、修炼阵法所用的辉石,或炼丹、锻剑用的天材地宝,那都是入门弟子才能运作的。秋收堂只管凡物,与俗世最为亲近,原由一位名叫谢俊的管事负责。这位谢管事来头不小,与掌事长老谢明台同宗,人也极是精明强干,只是年纪渐长,力不从心,有心从手下选一人接任。前后换了两任,皆以贪污公款、中饱私囊告终。大概凡人也有私心,神仙当不得,手中落些好处,买买高宅大院,娇妻美婢,也是好的。他老人家挑来选去,最后竟选中了我。我当时已经三十有四,常年与堂中一群老爷们厮混,皱纹渐多,木讷如故。若说有什么进步,一是识字量大增,账本也做得,代人写家书也来得,连九苗古语也熟背了几千字;二是重操旧业,自己在小屋后偷偷种的两株红梅,开得比外面市集上卖得最贵的品种,只怕还要娇艳几分。除此之外,只比以前合群些,再无别的长处。起初听谢管事一说,还以为他拿我逗趣来着,连打了几个哈哈。后来发觉他是真心要抬举我,这才大吃一惊,急忙摇手推辞,说自己生来不善言辞,跑腿负重也还罢了,如何能调派他人,说出去别叫人笑掉了大牙。到时万一出了纰漏,我丢人丢惯了的,只豁出这张老脸就算了。老管事一世英名,又何苦断送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