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身形极其矮小的女童,头大身小,四肢却又短又粗,比例极不协调。一头黄发稀稀疏疏,好多处露出头皮,却扎着两个鲜红的蝴蝶结。待她抬起脸来,只见上半张脸皱纹布结,好似一位乡村老媪。下半张脸却还是孩童模样,长着一张豁口裂嘴,牙齿也是参差不齐。
我见她膝盖磕青了老大一块,问道:“可痛得厉害么?”
那女童却似见了鬼一样望着我,嘴皮上下抖索,许久才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笑我?”
我诧异道:“我为什么要笑你?”
那女童独眼瞪了我半天,才反手将那石壁上的眼珠扯下来,往另一只眼窝里一塞,尖声道:“你少他妈假惺惺了,要笑就笑吧。”
我哂了一声,道:“我笑你什么?笑你长得丑?说到丑,我倒也不输给你。再说了,长相是爹妈给的,要是自己有选,谁不愿意天生漂亮?”
异梦天女一双眼睛对准了我,眼珠却一个往斜上方,一个在眼眶里乱转。闻言似想起了什么,冷冷哼了一声:“那美梦倒长了一副好皮囊,一双眼睛光闪闪的,又有什么屁用?有眼无珠,活该陪人受苦!”
我听她话中之意,这位美梦神君也没作什么恶,竟然神形俱灭,镇于东海。于是少不得多嘴道:“依我看,仙子……”
她听到我这个称谓,全身忽然一颤,头也低了下去。
我继道:“……不妨将这法阵收了,让他二人团聚的好。好好一对有情人,只因些许口舌造业,便不得善终,实在可怜。”
异梦天女立刻两眼竖起,叫道:“什么可怜?谁可怜了?他平日说我,我都忍了!可他说我一出生就害死了妈妈,我如何能够忍得?……我虽是个天生畸形儿,却和他们一样,都是妈妈的小孩子!他凭什么……又不是我想……”
我见她两只怪眼中泪水淌出,便不自觉伸出手替她擦拭。
异梦天女显然不习惯有人碰触,刚替她刮去一边眼泪,猛然便将我手腕打开。
突然之间,她动作停了下来,回身一把扣紧我的手,眼中泪水未干,已全是讶异之色:“……谁在你身上下了禁制”
我听她说得郑重,还道是灵台碎裂之故,遂道:“我从前是个道体,还有些微弱灵息。后来毁了,这才成了凡人。”
异梦天女五指在我手上越扣越紧,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外面这具躯壳原本就是凡体,哪来的灵台、灵息?”
我乍闻奇事,不由一阵茫然:“敢问仙子,‘外面这具躯壳’……却是何意?”
异梦天女却不再应我,只顾摸索身上口袋,不知取了甚么法宝出来,往我掌心狠狠扎下。
我只觉灵魂根处煞然一痛,剥皮抽髓也不过如此。只见掌心处浮起一个发光透明的圆球,无数血珠、血点,从我伤口处逆流往上,在那圆球中消解、融合,漂浮不定。
异梦天女两眼发直,死死盯着那圆球,喃喃道:“果然是尸茧大法……原主与俑尸之间以血为引,命数相连。若不是误打误撞进了我这长生天,现在你已经老死化尘,再也无人窥知这奥秘了。是谁想让你默默无闻,跟这具俑尸一起死掉?”
我越听越一头雾水,奇道:“甚么一起死掉?……我已经死了么?”
异梦天女见我夹杂不清,顿时暴躁起来,跳起来直戳我的脑门:“蠢货!你身上被人裹了一层茧壳,自己不知道吗?不管是你这张脸……”她挥动粗短手指,使劲撕扯了一把我的脸皮,口中道:“还是皮肤骨头、五脏六腑,都是茧!都是假的!你真正的身体,被压在这下面啦!”
我情不自禁向自己身上看去,只见老朽如昔,诚然是我用惯的身体。这若不是我,那我又在何处?
异梦天女狠狠啐了一口,叫道:“你不信我,是不是?这法术名唤’尸茧大法’,施行极为不易。一是要以大法力完全压制本体,二是要向俑尸体内倾注活力,最要紧的一步,是要将血脉连接,使二者生死相连。施术之后,原主就彻彻底底被俑尸裹住,再也不得解脱了。因这法术太过阴邪,从前都是拿来当刑罚用的。试想你的仇人本来资质拔群,法术通天,你恨他恨得牙痒痒,忽然有一天,被你裹进一个茧壳里,却是个剑都拿不起的天残体。仇人咬牙隐忍五百年,含辛茹苦练了一身本领,拼了命来刺杀你,却被你小指头一勾,压得跪地磕头,淌血不已。那是何等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