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眼底忽然一颤,转瞬才恢复如初,眉眼一弯,笑道:“你也知道孤独寂寞,却不来与我说。”
我心中原本就不堪重荷,受他轻声细语的一鼓舞,几乎便要溃堤而出。当下强自屏住气,指着那檐柱下几道白痕,道:“这亭子是当年谢管事带我们几个一同修建的。那时他孙儿不过五六岁,顽皮大胆得紧,谁也管不住。他趁我上去架顶,拿着我的瓦刀乱斫……”
说到此处,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萧越伸过手来,替我拭泪。我平生苦厄,自己咬咬牙也是过了,如何受得住他这样细心呵护,一时简直不能自已,扑在他肩上,呕心挖肺般恸哭起来。
萧越起先只是客气地环住我,举止有度,纯然是一位君子。后来见我实在哭得全身发抖,支撑不住,才将我紧紧搂入怀里,轻轻拍着我后背,不断抚摸我头发。
第二十三章我这一生,全是缺憾
自此萧越便对我多加眷顾,事事照拂。连我房中的一应器用,大多也由他命人送来。我托人转谢时,只说是自己多了无处摆用的。我当年与江风吟同住,也见过他家中送来屏风、字画、太师椅诸般物事,将小小一间屋塞得无处落脚,惹得他大发雷霆的。当下不疑有他,只当替他保管暂存。偶尔也有书册卷帙送到,多是诗歌曲赋,我只当是他敦促我勤读,自也一一妥善收置。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酷热难当之时,日头白汪汪的,地上好似铁皮烫脚,那暑气直到半夜都不曾散去。我在院中自铰了一条铁笼头,将那倒塌的梅树重又扶在桩上,仍造出本来模样,聊做景观之用。听堂中弟子纳凉闲谈,说是西河一带连年战乱,今年年景又不好,许多外头做散工的,都等不得秋冬清账,早早地便来央告结钱了。我听在耳里,想起那几位过世的老兄弟家中均无积蓄,平日也只是勉强过活,如今只怕更为艰难。又思及我娘在淮扬的墓不知如何了,欠叶疏的那件衣服也无钱归还,坐吃山空,实在不是道理。遂弃了手中事务,去与张管事搭上话头,委婉表示我需银钱使用,看他能不能替我派些活计。
恰好萧越差人给我送冰镇莲子汤来,却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弟子。听见我二人对谈,忽插口道:“我看师兄他们平日受望月堂之托,常下山做些祈福画咒、驱邪镇魔的法事,收入颇为可观。这位师兄倒不妨去望月堂打听打听,说不定哪出庙会要扮何祖仙姑,师兄一上场便似了个十足十,连胭脂也不用多擦一分。”
那望月堂虽与我们同在十六堂中,却个个趾高气昂,似乎人人身有要事,且机密无比。我当了这么多年秋收堂管事,除了给他们采买过一些黄纸红绸、活鸡活狗,再无交集。听见如此肥差,不由怦然心动。第二天去问时,却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这望月堂中的差事,固然油水丰足,却并非随意可领,而是一早分门别类,配给了门中弟子;对执行者的体质修为、资历经验,亦有严苛要求。我一来灵质未明,手无缚鸡之力;二来从未遇敌,只怕连邪魔到了面前也不晓得。眼望那一张张黄卷在厅中浮转,只得吞了口馋涎,悻悻离去。
才到门口,那位管事模样、坐在大柜台后一直埋头打算盘的中年人,忽然“咦”了一声,扬声叫道:“喂,你!”
我驻足回头,见他手中捏着一张崭新黄卷,正满脸不悦地审阅字句,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丹霞镇知道去吗?”
我忙道:“知道,那片我熟。”
那管事从单片眼镜下瞟了我一眼,似舍不得那黄卷离开他手一般,半天才极不情愿地向我扔来:“算你走运,有人要送东西到丹霞山庄,门口左起第二个屉子,小心着去!路上若是磕了碰了,薪金扣除一半。主家如不满意,一文钱也没有,还要倒贴我十贯大钱!”
我喜从天降,忙向他谢了又谢,出门领了待送的物件,径往丹霞镇去了。
那丹霞山庄就在镇外一个山水丰盈之处,停云揽月,气派万千。我从西首角门进去,见一名小厮正蹲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抠地皮玩。一看见我,如同见了鬼一般,撒腿就跑。我也吓了一跳,忙对假山池中照了照自己,见面幕挂得好端端的,真不知他何以惊吓至此。少顷,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自称广叔,一应接派皆由他经手。我见管事的人到了,忙将怀中裹得密密实实的物什取出,恭恭敬敬地递交给他。见他拆开看时,乃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笺,其上简略写了几字,也无落款印鉴。广叔收了信,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便叫小厮领我去景云厅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