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她信口赌誓,如同儿戏,免不得道:“江师妹,虽说你正心慧剑,百无禁忌,这些谵妄之语,也不宜时时放在嘴边。”复起身告辞道:“船家还有些活计要交代,我先下去了。”
江雨晴哪里肯依,一把拖住我的手,扭得麻花儿一般,不许我离去。我见她当真十分不舍,那神态与从前怕回家吃打骂、抓着我袖子哭喊“疤子爷爷”的顽童一模一样,只道:“你有拉扯我的力气,不如省着些,明天吃药也容易。”劝说好一阵,这才委委屈屈放了。又约我几时回青霄门去,我也只随口答应。
他们这条船高大华美,内舱就有两层。我出门时,只见江风吟一个金色身影正立在楼梯转角尽头。见我下来,目光立刻移了开去,眼望着扶手上包裹的棉絮,生硬道:“……多谢你替她医治。”
我离开之时,只带走了自己从秋收堂带来的旧物,此时一身破衣烂衫,头发半湿,身上还有些鱼腥气味,下意识避开他一步,道:“不敢。多谢你帮我们过险滩。”
江风吟嘴唇一紧,并不答言。我几步下了梯级,人已到了甲板上,背身向他道:“……也多谢你送的织锦。”
往后几日,我在小船上与船夫闲谈闲坐,将他那面破帆也补了起来。油布用的线比一般麻线粗韧得多,我补完一边,来不及使剪子绞断时,自然而然旧习难改,抵住那一圈顶布,低头用牙齿去咬断。每到此时,总觉得有道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直到我们泊岸下船,饮酒作别,我dú • lì码头人潮中,方觉出一丝惘然来。见货船上已摆卖起了一刀刀的黄纸,原来又是一年清明将至。想起我娘在淮扬的墓多年无人祭扫,必定寂寞得紧了。遂取了那船夫非要塞在我手中的几贯大钱,到驿道旁茶摊下坐了,见过路行商停车时,便上前寻问。问了好几支车队,都不往江浙一带走。眼看又下起雨来,于是帮店家收掇了条凳茶碗,在草棚下暂避。忽听銮铃声声,大道尽头驶来七八辆金光华丽的马车,江雨晴便在其中一辆最大的车子里,向我伸出头来,狡黠地吐了吐舌头:“随云哥哥,这可又见面啦!我们正好要回淮扬老家,不知你同路不同路呀?”
我见她执意与我同行,再避而远之,倒显矫情了。于是道了声谢,往最末那部车中坐了。江雨晴过来招呼时,只拿手不断在脸前扇动,怪道:“这一车都是仆役下人,你不去与我聊天说话儿,却呆在这邋遢地方干什么?”我只道:“我在这呆得惯些。师妹要找我解闷时,派人来唤一声就是了。”江雨晴这才作罢,见我身上湿衣已经脱下,晾在车旁檐架下。遂道:“现在这淫雨天,你晾一个月也干不了。我叫我哥帮你罢!给你招一阵风来,眨眼便干透了。从前在芝兰台,我们便常这般使唤他的。”说着,便要打发小厮去喊。我忙止道:“我也不急穿,让他飘飘摇摇的倒好,不必劳烦令兄了。”江雨晴扑哧一笑,道:“随云哥哥,你这样客气做什么?自你答允上车,我哥嘴上虽一句话不说,心里还不知多高兴呢。你们怎么说也有些旧日情谊,如今倒撇得这样干净。等日后得了空,你们从前怎么相处,都要原原本本告诉我。待到了我家,我可不许你走了,非留你住个三年五载不可!”
我深知她性子天真,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果然一路上她只贪着些风光吃食,并不来烦闹我。我挂在车旁的衣衫,也在柳丝春风中渐渐干了。
马车日夜兼程,四月初便已抵达淮扬地界。道旁正是春耕时节,良田水泽尽头,遥遥望见江家大宅一抹金碧辉煌之色。我先寻了我娘的墓去拜祭,只记得埋在一处野林地里,墓旁长着三五株歪牙豁嘴的矮杨树。她死时家中一贫如洗,无钱立碑,我也不识得几个字,只捡了条一尺多长的木片,自己榨了些桐油抹了,在上头歪歪斜斜刻了个三字。一时寻寻觅觅,不出半日,竟也在深林中寻着了。那几株矮杨树皆已枯死,其上结了许多藤枝,也已死了好几轮,缠得不见天日。那木片斜插坟头,也已烂了一多半,只隐隐看得出左下一朵小小的云。我将墓旁一尺多高的野草除了,在亡母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望着那低矮的坟丘怔了许久,心道:“我从小生得又丑又笨,只有母亲从不嫌厌,对我百般疼惜。我身上尸茧之事,不知她知不知道?唉,她一介凡妇,又怎会在意修真界这些腌臜算计?什么九天玄阴,什么绝世炉鼎,我永远都只是她傻乎乎的阿云罢了。如今她早已轮回享福去了,这坟墓却须重修一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