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句话说得极为露骨,但不知怎地,我听着他柔和的声音,倒也不觉多么刺耳,甚至还觉出几分道理来。
江雨晴却是一怔,向江风吟望去,急道:“不、不,我哥的血换给了我,他自己怎么办?……哥,你会不会死啊?”说着,小嘴一扁,几乎就要哭出来。
只听冯雨师身旁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江小姐不必担忧。换血之法说来骇人,其实只要遵循生息之理,双方性命皆可无虞。只是耗时费日,心急不得罢了。”
我听这声音甚为耳熟,但说话的口吻实在与我记忆中相去太远,一时抬起头来,却不敢上前相认。
冯雨师又似笑了一声,道:“如此,二位该放心了。卫坛主,带他们下去准备罢。我近日精神不济,早一刻疗治,便多一分指望。”
话音落处,金丝牵荡,轻轻扫拂在我背上,如在催我前行一般:“至于这位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小友,不来与犬子叙叙旧么?”
我再无犹豫,拨开千万缕摇荡的金丝,向那影影绰绰的人影走去。
金波回浪处,只见江风吟握着江雨晴的手,一霎不霎地望向前方,却望不准方向,只是目光空空游动。卫行针已在身后打起门帘,他却双足牢牢钉在原地,如同生了根一般。
只听冯雨师柔和道:“江少爷,令妹身上煞气已深,莫要误了正事。”
门帘一声轻响,终于是放了下来。
我一步步走去,见药舍已走到尽头,那“人影”也已不见,只余一把空椅子留在原地。再往前行,转溪过桥,眼前竟是一大片灿烂的灵花之海。我从前在嘉禾堂时也曾苦读目录,此时放眼放去,皆是最名贵的品种,更有一多半连识也不识得。灵花原就比寻常花卉为大,朵朵丰艳又有光彩,此时熏风吹拂下,宝光丽色,摇曳生辉,几乎连人的心都要随它一同绽放开来。我久立其间,只觉天下无事不可开怀,这一生不知与谁诉的悲苦,仿佛都被冲淡了许多。
只见花海之中,一名面容恬静的青年推着轮椅,向我缓缓走来。轮椅上坐着一名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嘴角亦带着平和的笑容。艳阳高照下,他右手衣袖中的一只金属手掌,在扶手上映出一道银色反光。
他停在我身边,唤道:“江随云。”
他声音有种高天中云卷云舒之意,我听见自己名字从他口唇中发出,只觉心湖中的波纹也已被抚平,只随口应道:“是。”
冯雨师与我一同向繁花深处望去,微笑道:“这片花海是我少年时亲手种下的,后来被小柳唱的毒蛇蝎子毁去不少,如今又重新尽长出来了。”
我听他声音响在耳畔,心中暖洋洋的,只盼他不停地说下去。
冯雨师嗓音柔和,如同在讲述遥远的故事一般:“我十五岁时,父母亲族,全部死于一场宗门血战。我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可是亲人却不会再睁开眼了。我想勤加修炼,早日复仇,却被告知是个天残体。此生此世,是与武学一境绝缘了。没奈何,只得另辟蹊径,苦读了几万卷医经、毒经,又来到这毒瘴丛生之地,采药、炼丹、尝毒、制毒……我的名声渐渐传开,仇家也来找我求医。我不动声色,来到仇人家中,三年、五年……当年动手的人,我一个也没有放过。有的身体蛀空了,有的炼成了血尸,有的封进了尸壳里……一开始,我没有丝毫心慈手软。可是越到后来,我越是心生迷惑。这些人平时待人温和良善,行事也不见得十分邪佞,却为一念之恶,以致无辜者枉死。若无此恶因,又何以有恶果?”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遥望花海尽头:“自此之后,我极研医道,广收门徒,只为知晓人心中的恶念,究竟从何而来。若论天下至恶,当属那魔尊孟还天。传闻他现世之时,四海邪魔皆奉他为尊;一旦身灭,群魔惶惶然不知所向,如同失了魂魄。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无恶不作、不知忠贞为何物的妖魔,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我听在耳中,也觉这秘密十分紧要。一时只想:“是了,那是什么缘故?这驱使群魔之法,若能取作正途,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冯雨师赞许道:“我也正是此意。只是孟还天早已被前代大能联手毁杀,体内魔种也不知去向,惟有一部分残余魔身镇压在雁荡山下,由好几派大宗门轮流看守。我多年潜心打探,苦心经营,将千百垂死的修士从阎王手中夺了回来,终于登堂入室,取得一众宗老信任,探知了孟还天魔身所在。奇怪的是,当我悄悄潜入之时,镇魔符下却什么也没有,只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