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支颐望着那水月,淡淡道:“你的心好乱。”
叶疏目光也向潭中涟漪望去,道了声:“嗯。”
我还道以他的性情,难有下文。谁知他沉默一阵,又开口道:“今日魔宗受审,有个新送来的鬼修。我审不了,就回来了。”
我伸出手去,向虚空轻轻一握,随口问:“那是谁?”
只见我一握之下,那水中月如被有形之力收紧一般,先是边缘逐渐退行,月轮渐不完整。再往后,便只剩半个月亮,孤独落在水面上。
叶疏一双墨瞳却只定定看着我的脸,直到月色暗下来:“……鬼丑。”
我莞尔道:“倒是一位故人。我还记得他那寒潭孤影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称手得紧。我们还替他杀了波蟾,他老先生的日子,想必是过得顺遂多了。是了,那时你还穿了一条红裙,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我一见之下,心中总生出些许多大不敬的念头,想你穿上嫁衣,也就是这般模样了。后来你我成婚,那天机阁的喜服号称天下无双,也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叶疏双目直勾勾地望着我,颤声道:“……嗯。”
我也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收拢:“可惜我赶制匆忙,尚有许多疏漏不足之处。你若不介意,可再交予我一次。将来大师兄和江雨晴大婚之日,双双穿将起来,便能尽善尽美,无半分遗憾了。”
叶疏雪白的头颈低下很久、很久,似乎有什么从他面颊上滑落水中,只是碎影流光之间,最后一钩残月也消失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
待他终于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冷清,玉白的面容也已了无痕迹,只轻轻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递向我道:“这是萧越临行前叫我还给你的。”
我见他手中似是一枚小盒,观其形状,正是当日萧越识破我身份时,向他急切索要之物。依稀记得他对此物十分留恋,遂问道:“是什么?”
叶疏似不愿回答,只道:“你打开看罢。”
我伸手接过,揭开盒盖,只见其中放在一小段灰白难辨之物。说是一件东西,实在极为勉强。若非叶疏以冰雪灵息反复缠裹,便是呼吸重了一分,也要立刻将之吹散了。
——那是“我”的一截指骨。
我忆及他们争夺不舍之状,不由心中一笑,指尖轻轻一点,便要将之化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脑中如电光石火一般,想到了三百年前,我灰飞烟灭之前,最后使出的那一式“万物生光辉”。
当时雁荡山方圆百里,一切生灵、残肢、尸块,皆被我灵息褓抱,不容魔种寄生。惟一不在其中的——
是我自己。
仿佛听见天命的一声冷笑,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恶毒之极的红光从尘灰中扬长而起,没入我的身体。
第一百零七章不要再骗我了
我独自坐在十二道罗织如刀的法阵中央,望着各大宗派符文咒诀上长短不一的光芒,将暗夜中的七峰十二堂照得幻丽非常。那些淡漠的光照在许多张我熟知的面孔上,个个疲惫苍老,全不见前几日的喜悦风光。我心中叹了口气,开口道:“谢长老,萧掌门,世人只知魔种寄生血肉,未想亦有附骨之能。往后二位录之法章、告诫世人之时,少不得要添上这一笔了。”
谢明台向来亲切和蔼,如今境界大成,性情不改,望着我的目光大有悲怆之色,颤声道:“当日你……身灭之后,宗主他……神念不稳,梦魂千里,常去雁荡山左近徘徊。自他拾回这一截指骨,离魂之症便不药而愈。我们都只道他……皆不敢多作劝说。还是陵光拿了你一缕断发比对,才知这确然是你之物。如今你死而复生,他心中欢喜无限,对你珍重敬慕,只会更胜从前。只是……只是……”
我微一点头,道:“既如此,想来魔种非有大能,不过风吹雨打,血肉干枯,瞒过诸多法眼。”目光越过他,向不可见之处遥遥望去,道:“他非有意为之,我自然明白。萧越与他争夺之时,亦不知我已在旁久矣。天意弄人,一至于斯。”说到此处,竟不由笑了一声,道:“请动手罢!生死有命,我不怨怼。”
萧昭肃厉的面容愈发如铁一般沉寒,闻言竟也顿了一顿:“……你当日曾向我道,无尽宿生蛇已死,魔种纵然入体,不得蛇毒激发,也不能夺舍复生。你……”
我淡淡道:“说来也巧,那条蛇竟与我有些夙缘。以我身中蛇毒之深,便是复生十个孟还天,也还绰绰有余。如今我神智尚自清明,待到发起疯来,只怕世上无人是我敌手。诸位前辈灵心慧质,必不受我这江随云的壳子障眼,只将我看作一头为害苍生的巨孽,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