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终年积雪,兵士畏热喜寒,此时皆在北辰宫驻营。我偷偷摸摸潜入宫邸之时,竟有情怯之感。愈往前,心跳得便愈厉害,最后步入正殿庭院之时,竟不得不停下来,手抚胸口以平息。
忽听身后一声咴鸣,我一惊回头,只见淡月之下,一个高挑颀丽的身影,就静静站在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儿身旁。
我一见这匹马,先自抵受不住,也不顾它记得与否,只胡乱哽咽道:“白、白驹兄,我先前……实在是万般对你不住。你如何朝我撒气,都是我应受的。就是……就是割下我的头来……”
说到此处,想到他被强行拽入梦境,变作人身,也不知跌跌绊绊,吃了多少苦头。心智虽只五六岁,对我的仇恨却是铭心刻骨,一时不忘。一念至此,眼中一阵酸涩。
叶白驹如今已是声名赫赫的战神坐骑,马头也早已重塑血肉,只一双眼珠是玉石雕刻而成,在月光下黑得发亮。闻言只冷淡瞥了我一眼,将头别了过去,打了个不知喜怒的响鼻。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落在马背上,意示安抚。我连抬头看他的勇气也没有,只勾着头,垂着脖颈,将一只捏得死紧的拳头向他面前递去。
我竭力道:“这是你……给我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只听他平淡无波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这是什么。”
我急忙向自己手中看去,只觉眼前一黑。原来我一路攥得太紧,竟将那颗糖融化了一多半。月色昏暗,我又满手是汗,早已瞧不出半点形状。
我僵硬地抬起头来,只见九天月华之下,他原本就美艳绝伦的脸,更添了十分慑人的光辉。片刻前我眼中所见那深可见骨的剑伤,已如烟云过眼,不留任何痕迹。
我嘴里阵阵发苦,语无伦次道:“原来……你好了,不不,你一直就……是好的,是我做梦昏了头,梦见你……与我成了亲,又为我死了。不过……你放心,那都不是真的,我……”
我突然说不出话了。
那雪白的人影向我靠近一步,缓缓低下头来,两片嫣红的嘴唇,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如细雪般落在我唇上。
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如叹息般在我耳边道:“……这个是真的。”
我全身如同石化,怔怔望着他面容,待要开口,声音已经沙哑:“可是……我不是江随云。我……杀了你的马儿,又总是欺负你。我见你比我聪明,便打从心里嫉妒你。我……我……”
说到此处,想到我在无量劫灰中,因容貌家世之故,在他面前一向抬不起头来。最后令他动容者,惟有这一颗温柔无用的心。如今因果逆转,我竟是这样一个仗势欺人、满心恶毒的小人。由表及里,从内到外,尽是蜃楼幻境,无一物是真。一时又愧又急,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只哽咽道:“我的心不好,我半点……也不像他。”
叶疏若有所思地向我脸上看来,不过片刻之久,我只觉浑身污秽,无所遁形,便是当日凡人老朽之时,被当面揭破意淫他身子,也不如此刻无地自容。
只听叶疏道:“在下界时,我对别物皆不挂怀,独独一见梅花,便从心里亲切了起来。当时只道是为我父母之故,方才梦觉时细想了想,才知原来许久、许久以前,已有一个人,如这梅花一般,迎着满头的风雪,铆足了力气,就这么跌跌撞撞,破开了我的心。”
我拼命抬起脸来,要说自己当初是如何面目猥琐,虚情假意。却见叶疏向我摇了摇头,道:“你做令君时,心中无所有,眼中不见人。扮成那小花妖,却似昏昏荡荡之中,意外张开了一孔心目。再听我提起白驹儿,便于心不忍;再撕我的卷子,也心虚气短多了。其实春殷向我说破时,我几乎便不愿相信。那时三生树下,我看你将红线挽在手中,竟生出个可笑之极的念头:若你生来不是这样美貌出众,权势滔天,即便你在千千万万次际遇之中,有一次认清自己的心,我也会再一次被你吸引。”
他将我揽入怀中,双手如丈量般搂住我的腰,声音竟也带上了一丝沙哑:“……夫君,你就是他。”
我再也忍受不住,将脸埋在他散发千古凛寒之气的银甲上,泪水将面纱尽数打湿了。忽觉手心一阵湿热,却是那白马略带嫌弃地低下头来,伸舌舔去我手中融化的糖水。
第一百一十二章我倒希望他不记得
只听一声轻咳,丽丽从庭院门口探出一头如云秀发,道:“不是小丽丽要煞人风景,实是情势紧迫,一刻也等不得了。方才我去寻你大师兄,一时迷途,却正好撞见那姓冯的一脸死人样子,从运宫急惶惶奔行出来,直往凌霄殿去了。这老不死的一向爱与小柳儿作对,我们逆天改命之事,须瞒他不过。他如今一心敬奉孟还天,到时运筹一算,只怕第一个便要对你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