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吟仍垂着头,大概摸着我脚上冰冷,又握在手心暖了一暖,才道:“我们妖族生来不识父母,全靠族人养育。想来是这位织梦的大神见我平日常眼红你在天帝、夫人面前撒娇发嗲,于是大发善心,赏了他们二位做我一世高堂,又替我添了一位极招人心疼的妹妹。天伦之乐,也算是享尽了。”
我听到后一句,心酸难抑,道:“……我父皇母后心中,一直将你当我哥哥看的。我那时设计陷害你,一半便是为了嫉妒你之故。若我不是甚么天命之子,论起品性才干,比你便一无是处了。”
江风吟嗤地一笑,道:“我道令君向来是个富贵闲人,原来背地里却这般深谋远虑。父母之爱儿女,又岂有因这些不相干之物变更的道理?你从前又有甚么是处,不过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教人一看就心里窝火,他们也一样爱你爱到心肝里。”眼望着我,白玉般的面容上笑意更深:“不过我早已打算好了,待我娶了你,你的父母便也成了我的父母,从此亲如一家,再无半点区别了。”
我却识得这一句话的分量,向他明朗的面孔望去,竟不敢抬起眼睛:“你也知道一切原是梦,还肯如梦中一般待我么?”
江风吟叹气道:“其实醒来之后,我整个人魂不附体,许久都迷迷茫茫,不知是梦非梦。还想再见到你时,你究竟是谁?是天上这个任性跋扈的令君,还是地下那个又温柔、又好心的阿云呢?后来我总算想明白了:那就是你,不同际遇中的你。其实梦中迭经数变,早已向我泄露天机。第一次,我看不破你的皮相,为美丑所拘,不能认清对你的心意。再后来,你不但身体换了一个人,连诸般柔情也一律抛却,看人如看石头、草芥。到最后,你连本性也彻底消失,甚至对至亲至爱也白刃相加,无半分容情。我回头想来,也觉不可思议。倘若我所爱者是你,如今这一个穿着周令的壳,藏着孟还天的魂,手持杀江雨晴的剑,对世间亦无半分情意的江随云,还是不是你?情之本质,究竟要摧毁到何种地步,才能显露最后那一点真面目?”
他说到这里,声音也已有些沙哑,俯身抚摸着我的头发,自嘲道:“从前我见你身居高位,却终日浑浑噩噩,只顾自己讲究快活,从没将别人放在眼里。我们妖族还要如何尽心尽力侍奉你们,你们都只当是天经地义。谁知我自己做了江家大少爷,也是一般的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待你之残忍刻薄,更在你对我之上。想你当初做令君时,也是浑然不谙世事。身上穿的衣裳,也只当是一下做好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等人穿的。我再声嘶力竭,说旁人如何受苦受冻,你自然也不明白。那时我气恨你不听话,大半夜将你赶到雪地里,也就是这般情形了。”
我将脸颊紧紧偎着他的手,哽咽道:“那是……不同的。你后来……也都改了。”
江风吟道:“你后来不也都改了么?”忽而一笑,道:“你揭破我的妖身,我坏了你的道体,一报还一报,也算是扯平了。只是你在天上虽横行霸道,倒不曾对我用强,看来还是我欠你多些,你欠我少些。”
我听他才正经几句,又不正经起来,恼得又要去打他。却见他深深望着我,一双凤眼如金波流光:“……阿云,我与你旧账未了,又添了许多新账,此生此世,总也算不清了。”
我仰目与他相对,几乎被他身上汹涌的情意刺透。只觉面颊一阵刺痛,那些枝叶苞芽,已尽数从我脸上脱落。江风吟额头与我相抵,与我亲昵地厮磨片刻,如兽类依恋同伴一般,深深吻住了我。
我与他唇舌交缠,气息交融,泪水几乎又要涌出。只听帐中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一个严肃的声音不满道:“大王在这里白昼宣淫,好不快活,却将眼前的正事忘得一干二净。既要作长久之计,这时还不动身,那姓孟的只怕又要派人来催了!”
我一听灵柏的声音,立刻阵脚大乱,忙不迭地将江风吟推开。只见那一脸智慧相的老灵柏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皱眉道:“大王年富力强,头一件要务,便是从各部族中挑选一批修炼最勤的雌妖,多多诞育后代、繁衍生息才是。何况大王……之后,早已成就半神之体,又岂有耗费在雄妖身上的道理!”
江风吟却一派昏君作为,反在我面颊上又吻了好几下,才转头道:“你睁开眼来,仔细瞧瞧他是谁?”
我猝不及防,正与老灵柏一双青翠的眼睛相对。只见他眼中先自有些诧然之色,旋即想起了甚么一般,双目斗然张大,连眉睫上的卷须都一并颤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