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行深蹙眉心,喃喃道:“莫是玄女见我辈愈行愈远,在梦中点化指引?方寸红尘,方寸红尘……不错,人间此界,都不过是茫茫大荒中一点微尘罢了!”
我听囚牢外隐隐传来人声,见江鹤行兀自苦苦思索,情急道:“父王,你说幻海之眼中有个愿望,那是什么?”
江鹤行这才一惊而醒,却又茫然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在冰晶中与我相视,似苦笑道:“我只知有其一事,却不知如何许法,更不知它为何物。若是知道,早在孟还天dòng • luàn之际,便早已许了,又焉能让你与你母亲……受这般流离之苦?”
我脑中灵光一闪,忙道:“是了,母亲曾假托玄阴女使之名,知会我一件要紧事……”忽而一怔,才道:“……她曾言道:世有玄女,魔种方生;二者相生相克,不死不休。不知这个愿望,是否印证在魔种身上?”
江鹤行摇头道:“我接任多年,自知无能,将历任天帝留下的谕旨一一瞧得分明,又常请教智识出众、令名远播之士,从未听说过魔种二字。不过这天道制衡之说,倒是十分有理。玄女自是无限光明之人,可惜魔种不灭,苦海不平,这红尘一世,终无宁日。她老人家定是预见到了今日,才在幻海之眼中留下一线生机。这愿望正是这因果死局惟一之解法,解得开时,众生安乐。若解不开时……”
他幽幽叹息一声,忽如想起什么一般,诧道:“你刚才说,是你母亲假托他人之名告知于你,那怎么会?你母亲从不在意这些事情,反怪我不该当了这劳什子的天帝,事事皆不自由……”
一语未毕,只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帝君想是在这小小牢笼中呆久了,一时竟发了癔症,和自己说起话来。”室中却不见其人,只有一摊腥黄色的须根从地下不断涌入,好似一片泛滥的粪垢。其中包裹着一团突起,做大肚花瓶之形,吐出的言语却甚是哀凄:“……其实以帝君之尊,又何必白白受这般折辱。奴家早就听说,你们神仙个个都修得冰雪人儿一般,夫妻不似夫妻,父子不似父子,惟有当今帝君,正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性情中人。您老人家只消将那幻海之眼交出,便可一家完聚,全你夫妻之义、爱子之情。那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江鹤行淡然一笑,道:“阴先生,阴夫人,二位好。”向门口扫了一眼,道:“在下仙体早破,不过一介囚徒,不敢劳动诸位大驾,这就请回罢。”
我见门口横陈着一只白白胖胖、萝卜也似的物事,正自无忧无虑地玩着自己头上两根长须。江风吟立在一旁,神色漠然;萧家几名老者紧随其后,瞳孔皆作血红。乍一看去,倒似是白空空的下属一般。
我微觉不快,心道:“那是什么缘故?”
只听阴无极嘶嘶一笑,那地下腥黄之物也拱动不休:“九皋,你也莫太瞧得起自己了。你本是个下九流的微末人物,只因一朝阴差阳错,倒真把自己当成了这九天界的主人,真是笑煞人也!不说别人,便是你上一任阳燧帝君,那是何等的胆略手腕?最后收场虽不尽如人意,也算对得起一界众生。可惜这石头有眼无珠,三百年前竟选了你这么一个不堪大用的糊涂虫。若你有半分帝王之才,堂堂仙族,又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白空空原本百无聊赖,听到末一句,忙抖擞起细小肉肢,向四面八方蔓伸开去。肢端到处,一间间囚室石壁纷纷碎裂。放眼望去,所关押的尽是我从小熟识的众仙尊,个个披枷带锁,往日仙姿荡然无存。我透过横七竖八、宛如蛛网一般的白色肉肢,只见母亲俏丽的身影被牢牢锁在石壁上,正吃力地抬起头来。我一望见她清瘦的面容,几乎便流下泪来。
江鹤行向母亲深深望去,许久才淡淡道:“对也罢,错也罢,终归是挑中了我。孟尊若想取而代之,只怕它不肯答允。”
九命丝丝顺着他目光转去,格格娇笑道:“看来帝君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忽而身子款摆,贴近我母亲面颊,头上蛆虫也似的头发轻薄地挑起她下巴,轻柔道:“尊夫人这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别说帝君看了死心塌地,我们看在眼里,也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不知道没了这张脸,帝君还爱人家不爱呢?”
江鹤行脸色瞬间大变,怒喝道:“你敢!”
九命丝丝狞笑道:“你看我敢不敢呢?”筋束一收,向门口命令道:“凤采,动手!”
只见江风吟立在原地,下唇咬得铁紧,望着九命丝丝的目光亦充满鄙夷。但他锦服下的手臂,竟如被人下了咒一般,木然平平抬起,指尖一点鲜红火焰,向我母亲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