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六年前,臣不过一寒门学子,连中二元进京会试,承蒙蔺大人看重,曾多次交流文章,字迹互熟。然会试阅卷,拆卷之后曾任主考官的蔺大人发现臣的考卷上写着的竟是他人姓名,却与臣字迹几乎如出一撤。”
“彼时臣不过一介平民百姓,在蔺大人质疑会试考卷有误之后竟遭到来自世家与大理寺衙役的恐吓威胁,只言‘这京城是繁花簇团之地,从来都是贵人的地界’,若臣收了那一百两银子离去自然无事,若是不识相非要纠结闹事,自有的是手段让臣永远缄口。”
杨晏清收回供呈的双臂垂在身前,字字句句平静淡然,并没有说什么大义呈请,而是将当年科考之时的心灰意冷诉说出口,也是第一次将已经因为世家遮蔽腐朽败落的科举制度晒在这正午烈日之下,威严宫门之前。
“幸而在离京之前得遇先帝微服私访,臣之冤屈才得以呈诉,这才有了这十几载唯一一个寒门三元及第的读书人。”
此言一出,不仅杨晏清身后的学子交谈声嗡嗡而起,就连此时跪在萧允身后的诸位大臣也俱是脸色一变。
他们其中有世家子弟,也有商门富户,但是还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正的寒门出身,走到如今的官职之上,要么是用当年科举的前名换得了安稳入仕的后排名额,要么是低头接受招揽依附了世家。
杨晏清此时摊开的话就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他们的脸上。
若没有今日之事,杨晏清身后的学子们在春闱之后也将要面临他们曾经面临的泥沼绝境。
进一步,民斗不过世家,斗不过高臣,君不见多少有真才实学的学子愤然离开隐居田野;
退一步,放弃自己的傲骨屈服于世家,可真正踏入这个朝堂才发现,这个朝堂终究是世家把控的朝堂,哪里有他们说话的资格!
科举制度有问题是杨晏清曾给萧允详细分析过的政务,对于世家而言,做官吃俸乃是几百年来的规矩,素来如此!若要整顿便是直接与世家对抗,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除非能有一个世家无法公开出面反对的契机……
萧允的眸光闪动着,他太了解先生的行事作风,走到这一步,他已经猜到先生今日之局的目的所在。
科举制度的改革需要一个契机,那么先生便将那遮挡在科举上的遮羞布扯开,给了一个让烈日直射腐烂淤泥的契机!
“陛下,天下学子受科举制度掣肘之苦久矣!所受冤屈被奸臣阻挡,不达天听!”杨晏清全然不理会身侧的喧闹,字字清晰笃定,高声道,“君不见多少有才有能有志之士,寒窗苦读前半生只为报效朝廷,一展心中宏图热血,却被科举制度拦于门外,愤懑离京归隐田野!”
“而各洲县官小吏竟有靠府中供养幕僚断案治下之辈,实属荒唐至极!更有甚者连上呈朝廷的奏折都不能通读详解!”
“科举乃大庆立朝根本,能官能吏更是大庆大业基石!天下学子,无论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出身,科举面前,理应平等。”
“臣恳请陛下改制科举,亲临把关科考,对朝廷已有官员施行考核督察制度。还天下曾屈辱受冤学子一个公道,还大庆朝廷一个朗朗晴空!”
杨晏清字字铿锵有力,丝毫不为周遭干扰停顿,最终再次将手中状纸上呈,待到萧允接过之后,展袖敛目,缓缓叩首。
身后诸学子纷纷跪伏于地,齐声高呼:“恳请陛下恩准——”
……
玄武门请命,皇帝当着学子朝臣接了诉状,杨晏清想要的契机便已经达成。
在他被萧允扶起之后,身后的学子也在早已等候在侧的镇抚司锦衣卫疏散下有序离开不再聚集,玄武门又恢复到以往的空旷肃穆。
萧允回到勤政殿,在殿中官员的安静沉默中缓缓展开杨晏清供呈的状纸——说是状纸,倒不如说是对科举制度改革的条陈章程奏折,一步一条,清晰明确,更写明了应当如何在安抚世家的同时昭告天下学子。
想起方才称病拒绝入宫上朝的先生,萧允轻轻放下手中白纸黑字写满了心血的条陈,扣在御案边缘的手指越收越紧,骨节处甚至隐隐泛出了青白色。
在一片寂静沉默中,内阁阁老秦石长叹一声,缓步出列,躬身一礼道:“陛下,老臣托大,历经三朝,想对今日之事说上两句,还望陛下准允。”
萧允能够明确感受到秦阁老态度的改变,不动声色道:“秦阁老不必如此拘泥礼数,请。”
秦石挺直脊背沉声开口:“大庆开国之初,圣祖皇帝分州府,开科举,用以选拔能人学士。所谓世家功勋,一为跟随圣祖皇帝征战有功,其二便是那些通过初代科举选拔入仕的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