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洛生眉心微蹙,他虽鲜少涉及家族经营,可到底出身商贾世家,聪慧敏锐,他刚想说话,压不住咳嗽了两声,方道:“张叔,你的意思是有人借题发挥,想打压谢氏?”
张经理低声道:“我听说,是李耀泽的意思。”
“咱们谢氏的根虽然在苏州,可谢氏纺织公司在沪城已经经营了十年,这么多年,老爷把上下都打点过了。这么点事,要不是有人授意,商会根本不会和我们过不去。”
谢洛生思索了片刻,问道:“李耀泽是谁?”
张经理道:“少爷刚回沪城,是不太清楚,李耀泽原本也是苏州人。家里往上数两代都是做生意的,还是绸缎生意,和咱们家是对头。后来兴实业救国,老爷购入了大批洋机器,咱们家的货做得顶好,价钱又低,慢慢的,李家就不成了,他们就举家搬来了沪城发展。”
“现在李家的鑫瑞纺织在沪城是排得上号的公司,李耀泽也是商会的二把手。”张经理望着谢洛生,他是谢家人,对谢家这两位少爷的习性很是清楚。当初谢远行尚在沪城时,想起二子,就不时叹气,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旁人家里为了家业争得要死要活,只他这两个儿子,哪个都不肯跟他好好从商,以后谢家可怎么办?
张经理那时笑着安慰他,家和万事兴,两位少爷感情好是好事,再说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等他们想明白了就懂了。
谢远行摇了摇头,说,罢了罢了……这个世道,今天不知明天事,我是他们老子也管不了,各有各的命,自己争吧。
张经理低声说:“少爷,若非老爷不在沪城,此事又重大,我也不会来打扰您。”
谢洛生想起他父亲,摇摇头,说:“张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这本就是谢家的事,你为了公司尽心竭力,是我该谢你。你先别担心,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你把那些受伤工人和家属安抚好,该给的抚恤金一分都不能少,明天我会再去医院看看他们。”
青年说话不急不徐,沉稳又冷静,颇有几分力量感。张经理看着他清俊秀逸的面容,心中稍宽,道:“是,少爷。”
谢洛生道:“张叔,辛苦你再跑一趟,把公司这些年的账本带给我。”
张经理道:“好。”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盛,一簇簇沉甸甸地缀在枝头,打树下一过,彷佛衣角都带了花香。
谢洛生将张经理送至巷口,张经理停下脚步,轻声说:“其实老爷原本想将纺织公司转手的,可这战乱年头一时也寻不着合适的买家,厂子里还有上百号人都等着吃饭呢,一旦厂子停了,不少人就又得回码头干苦力,身体差点儿的,只要就要失业了,家里一家老小嗷嗷待哺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所以老爷也为难,不到万不得已……”
谢洛生看着张经理眼角的纹路,耳边是卖货郎摇着铃铛,大声叫卖的吆喝声,他开口道:“我晓得的,张叔,你不要担心。我父亲不在沪城,我还在,轮不到别人欺负到谢家头上。”
张经理眼里有几分动容,他深深地看着谢洛生,心头笼罩的阴霾彷佛拨云见日,窥得一缕明光。张经理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点了点头,又道:“少爷,适才见您手里拿着药,这几天天冷,您也要多保重自个儿身体。”
谢洛生微笑道:“嗯。”
张经理左右看看,说:“少爷,这里这么乱,又吵闹,要不我给您换一个地方?”
谢洛生说:“不用,这里蛮好的,离医院也近,住得也舒服,自在,你不要担心。”
张经理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多时,张经理就走了,谢洛生嘴角的笑意才慢慢放了下去。
他话虽说得坚定,可到底要怎么办,心里却还是没有底的。沪城本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政商勾结,地头蛇盘踞,就是一滩浑水。谢洛生循着他父亲留下的路子在浑水里趟了几遭,可收效甚微,对方摆明了是欺如今谢家没有掌事人,谢洛生又年轻,要一报旧仇。
短短几日,谢洛生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一忙起来,谢洛生反倒很少想起容述,那场春梦的影子如烟一般消散了。
谢洛生想,这样很好,本该如此,他们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可有一回从喜悦楼门口过,里头陡然传出一声唱腔响遏行云,谢洛生忍不住驻足听了一会儿,突然见周遭围着一些没买着票的戏迷,他们顶着寒风,靠着墙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顿时心里说不出的低落发苦。他面无表情地将羊绒围巾紧了紧,抬腿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