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泡的是热茶,二人是在公司里说的,现下还歇着业,整个公司冷冷清清的。谢洛生倾身给张经理倒了一杯茶,开口道:“张叔,我和李耀泽说过了,厂子里需要工人,原本在这儿做的,想留下可以留下,不过薪酬约莫是要降的。”
如今外头都是难民,削减了脑袋求一份工作,薪酬压得极低。谢氏待底下的工人一向宽厚,若是要再开业,薪酬就不再是谢家说了算了。
张经理忙道:“我晓得的,现在有份工作,有口饭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洛生轻轻叹了声,环顾着这间办公室,这是他父亲的办公室,陈列简单,极具他父亲的风格。张经理捧着手中的茶杯,二人沉默须臾,谢洛生道:“张叔,您要是想留下,可以继续留下,要是想换个地方,等过些时日,我再给您找份工作……”
“少爷,”张经理开了口,“老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要不是老爷,就没有今天的我了。忠仆不事二主,这家厂子已经不是谢家的了,我再留下也没有意义,就不留了。”
谢洛生舌尖发苦,看着张经理,心里有些难受,低声说:“张叔……”
张经理对谢洛生笑了笑,道:“少爷不用担心我,这些年我手里还是攒了一些钱的。”
“其实老爷离开沪城时就同我说,这家厂子即便是没卖,说不定也保不住,时局动荡,半点不由人。”
谢洛生看着张经理鬓边的白发,安慰道:“张叔,这些都是一时的,您多保重身体,再等一等,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厂子拿回来的。”
张经理笑道:“好,那我等着少爷。”
谢洛生也笑了笑,末了,想起公司算不清的账本,道:“张叔,你把那些账本都烧了吧,对外就说被烧坏了,战时dòng • luàn,也不知被谁顺走了。”
张经理心中了然,当即应了声,道:“少爷放心,我会收拾得干干净净。”
二人又再商议来了片刻,谢洛生要离开时,回头看着挂着的谢氏纺织公司二字,驻足了片刻,不再多做留恋,转身就走了。
容述知道谢洛生将谢氏纺织公司给了李耀泽已经是两天后了,手续办完了,一切板上钉钉,再无可更改。
李耀泽得意得紧,他知道容述看重谢洛生,特意大张旗鼓,将谢氏纺织公司的门匾砸了,高调地换了李家的。消息是秦忠报上来的,容述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难看得要命,绕是秦忠也不敢开口,安静地立在一旁。
“出去,”容述面无表情地开口,秦忠说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容述手指攥成拳,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一想到谢洛生将谢氏纺织公司送给李耀泽,还不知心里忍着多少委屈,那股子火就在胸腔里乱窜,他再忍不住,捏着手中的账簿,狠狠砸了出去。
容述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愤怒无力过了。他知道谢洛生是为了他,可容述舍不得,他舍不得谢洛生长大,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他连谢洛生沾上铜臭味都舍不得。
如今谢洛生却为了他,对李耀泽那么个老匹夫陪着笑脸,奉上谢氏的厂子,容述心里火烧得愈旺。可盛怒过后,却又生出几分无力,如藤蔓一般,锁着他的四肢百骸,挣不断,扯不开。
这把火直烧到谢洛生下班回来都没有停息,冬日里天黑得早,谢洛生到容公馆时天已经黑了。
谢洛生将大衣挂在玄关处,又去洗了手,仍不见容述,问青姨:“青姨,容先生呢?”
“楼上呢,”青姨皱着眉,小声地对谢洛生说,“下午秦忠来过一回,容先生就没有下过楼了,一直在书房。”
“还砸了东西呢。”她有些担忧,容述情绪极内敛,鲜少这样动怒。
谢洛生一听,心里就打鼓,顿时有了几分猜测,手也来不及擦,抬腿就朝楼上走去,道:“我去看看。”
青姨应道:“嗳。”
没成想,谢洛生楼梯才上了一半,就看见容述站在楼梯口,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沉沉的,看着谢洛生。
谢洛生心口跳了跳,干巴巴地叫了声:“容叔叔。”
容述不说话。
谢洛生伸手想去牵容述的手,容述却已经越过他下楼了。谢洛生看着握了个空的手,心想,不好,还真是气狠了。
二人吃饭时,容述还是冷着脸不说话,谢洛生给容述夹了一筷子他喜欢吃的虾仁,小声地说:“容叔叔。”
容述看了他一眼,没开口,只将虾仁吃了。席间气氛僵硬,青姨和容林对视了一眼,容林心中隐隐明白是为什么,青姨还当二人是吵架了,可怎么会呢,在她眼里,谢洛生脾气顶好,没理由会惹容述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