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手指攥成拳,克制地坐了半晌,才伸手将那封信拿在了手中。牛皮信封,封了漆,容述打开抽出那两张薄薄的信纸时,呼吸都窒了窒,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信纸薄,黑色的钢笔字迹清隽有力,墨水洇透纸背。
容述沉默地展开了信。
毓青:
见字如晤。
当你收到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不必悲伤,这是我的命,也是我思前想后,能够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结局。时也命也,非你我之力所能改。
其实这个结局,早在我选择留在沪城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只内心犹存侥幸,能活到今日,已算是我偷来的时光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陪着舒婉走下去,不能亲眼看着我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此乃我之大恨,念念不忘,临死心亦不能安。
日本人这些时日一直步步紧逼,在薛家时,薛明志提及舒婉母子时,我就知道,悬在我头上的利剑终于落下。毓青,如果时光倒退,我不曾和舒婉相遇,我一定会选择变节。商人重利,我向来惜命,声名于我,实在微不足道。可如今日本人杀我岳父,我若降,又有何面目去见舒婉,见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我更不能让我的孩子,在一出世,就成为汉奸的孩子,背上一生的耻辱。死非我所愿,可卑躬屈膝,奴颜媚日,亦非我所愿。
也罢,人生之事从来难两全。
沪城沦陷多日,我之所见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举世皆如熔炉。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恍惚间,想,这便是我的孩子将要来到的世界吗?
降生于斯,他当真能幸福吗?他当真愿意来到这样支离破碎,充斥着战乱贫穷的国家吗?
我不敢多想。这么多年我忝居高位,却从未认真地看一眼这个国家,看一眼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尸位素餐,庸碌度日。
如今幡然醒悟,为时却已经晚了。
毓青,前人道今日之中国,无地无时不可以死。一想到舒婉和这个孩子将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我之心痛如刀绞,实难言喻。
三言两语,不足以道尽心中千头万绪。毓青,你是我生平唯一挚友,我只能将舒婉母子托付给你,企望你多加照顾。至于这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叫平安吧,不求显贵闻达,但求平平安安。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毓青,珍重。
凤卿绝笔
谢洛生在一旁看完了信的内容,眼睛微红,下意识地望向容述,容述攥着那封信,垂着眼睛,下颌紧绷,仿佛压抑到了极致一般。
“容叔叔……”谢洛生低声叫他。
容述捏紧了信纸,哑声道:“凤卿是被逼死的……他是被逼无奈,才选择我应该早些发现他的处境,我要是思虑再周全一些……”
那几个字堵在嗓子眼,如何也说不出,容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谢洛生心颤了一下,抓住容述的手臂。言语太苍白无力,他不知如何安慰容述,徒然地抱住容述,不断地抚着他的后背,低声说:“容叔叔,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容述被满腔的愤怒无力击得溃不成军,他要是多为薛明汝想一分……可旋即,他却想,便是想了又有什么用?
他拦不住日本人侵占沪城,不能改变如今的时局这也是薛明汝为什么不同他提及自己的处境,而安静赴死。愈是明白愈是无法接受,容述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都泛起了一层红,他满脑子都是薛明汝举枪自戕的模样,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舒婉……”容述喃喃道,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还有舒婉”
谢洛生心中大恸,不敢想要是宋舒婉知道薛明汝的死讯会发生什么。
容述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想起什么,倏然起了身,脚下都有几分乱,在架上取下一盏油灯。他拿着打火机打了两下,可不知怎的,怎么都打不出火,他几乎要将手中打火机砸出去。陡然,谢洛生伸手截过了他手中的打火机,稳着发颤的手,点燃了灯芯。
容述沉默地看着谢洛生,无端的,心都变得平缓了几分,他将信纸靠近灯芯,信纸一角浮现了几个浅浅的字,是一行地址。
薛明汝行事谨慎,这是他的习惯。
容述看着谢洛生,刚想说话,谢洛生已经开了口:“容叔叔,我陪你一起去。”
容述看了他片刻,没说话,牵着他的手就往外走去。
秦忠开车,二人一路疾行,直往贝当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