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认真翻看,里面都是些他从未见过的知识,抬起头看着她道:“宁宁,我不知道你做何想,但是我绝对支持你将这些拿出来。”
卢希宁紧紧拥着他,将头抵在他胸前,久久之后,她才轻轻推开他,再开口说话,声音已经沙哑。
“我们那里有个著名的科学家叫费曼,经常与另外个叫冯.诺依曼的大科学一起散步。冯告诉他,你不要为身处的这个世界负责。费曼开玩笑说,他因为冯的话,变成了个对社会极不负责任的人。有很长一段时日,我其实挺认同冯的话,学术太过纯粹,只需要简单的去发现世界,探索世界,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做到极致就好,其他的都无关紧要。”(注1)
纳兰容若静静凝望着她,亲去她眼角的泪,心疼道:“宁宁,我都懂。人各有各的活法,我不太理解你们那里的人会如何,至少在史书上,有先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先贤们也知晓危险,他们仍然会只身赴险,哪怕能给百姓一丁点帮助,也不枉费此生。”(注2)
卢希宁深吸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从一定程度说,我们都是傻子,其实做个纯粹的傻子很快乐,一根筋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聪明人太多啦,傻子倒显得弥足珍贵,谢谢你能与我一起变傻。”
纳兰容若亲吻着她,呼吸慢慢急促,轻喃道:“宁宁,你的月事是不是好了?我生病耽误了好久,你得给我补上.....”
屋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纳兰容若只一听就直起身,哀叹道:“大哥真是,这个时候来。唉!”
卢希宁笑眯眯站起身,说道:“你再缓一缓吧,瞧你跟个晾衣架一样撑起来,实在是不好看啊。”
纳兰容若低头看着衣衫,咬着牙转身往净房走去:“我去冷静一下!”
张婆子走进来,规规矩矩禀报道:“少夫人,舅老爷带着两位小少爷来了。”
卢希宁忍着笑说道:“好,我们马上过去。”
张婆子福了福身出去了,卢希宁盯着她的背影,想起了还未嫁人的幸福美好。
她还得问问她们,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离开。要是她们想要安宁的生活,女人独自生活不易,得让纳兰容若在京城拜托朋友,得给她们寻户好人家安置好。
没一会纳兰容若走了出来,卢希宁看着他还郁闷的模样,笑着伸手牵住他的手,劝道:“好啦,夜里漫长,晚上让长生去额涅那里,保管不会让他打扰我们。”
纳兰容若这才笑起来,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到前院花厅,阿宝阿武已经被人领着去跟长生一起玩耍,卢腾隆袖着手站在门口,见到他们携手前来,慢慢咧嘴笑了,抱拳见礼后说道:“妹夫瞧上去身子还不错,就是比以前瘦了些。瘦了好,瘦了更加俊俏,哎哟,真跟那神仙一样,这下看上去跟妹妹更般配。”
卢希宁眼角抽了抽,纳兰容若只当没听见,三人各自落座后,纳兰容若斥退下人,亲自倒了茶给卢腾隆,问道:“大哥最近可好?”
卢腾隆吃了口茶,砸吧几下嘴,笑嘻嘻地道:“我有什么不好,我好得很,小虾米有小虾米的好,都是上面的大官在你挠我,我挠你,挠得头破血流,可不关我的事。”
他斜了眼纳兰容若,干笑道:“这样说也不对,纳兰大学士也被挠了个大花脸,对不住啊妹夫。”
纳兰容若咳了咳,没接他的话,转而说道:“大哥,皇上肯定不会退让,朝堂上的纷争,我估摸着最近就会告一段落。我明天打算进宫辞去差使,与宁宁离开京城,还有额涅也与我们一起前去。大哥有何打算?”
卢腾隆几乎没跳起来,兴奋地道:“真的?哎哟这真是太好了,这可是大好事啊,我肯定也得去啊,我姓卢,妹妹也姓卢,我们是一家人,我不去像什么话!”
卢希宁问道:“哥,你问过嫂子的意见吗?”
卢腾隆抽了抽鼻子,说道:“你嫂子早就与娘家人只在过年过节时往来,平时都不大搭理他们。这些年啊,她也认清了娘家人的真面目,哪还能如以前那样傻。树挪死人挪活,她一辈子都在京城,出去开开眼界也好,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事情。妹妹放心,没事儿!”
他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妹夫,先前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啊,船得要大些,要为我们一家留够位置……”
翌日,纳兰容若带着卢希宁写下来的启蒙课本进了宫,没多久就回了府。
卢希宁迎上前,忐忑地问道:“如何?”
纳兰容若揽着她,笑道:“一切顺利,皇上允了。”
卢希宁一口气还没有落下去,纳兰容若又说道:“宁宁,皇上宣你进宫,他要见见你。”
卢希宁顿时满脸惊恐,纳兰容若勉强笑了笑安慰她道:“宁宁你别怕,皇上只是……”
他将‘舍不得你’几个字咽了回去,没有再多解释,只简单道:“皇上听到我辞去差使,痛快地答应了。如果他想留下你,不会答应我辞官。”
卢希宁听他这般说,只得不断给自己打气,就当是学着先贤,为没听懂的生民什么请命,最后一次入宫劝诫康熙,至于能有多少成效,端看他的胸襟了。
天气才好了几天,一场寒风之后,虽已立春,天气却比严冬还要冷上几分,春雪飞扬。
纳兰容若将卢希宁送到神武门外,下了马车,看了眼等在宫门口的梁九功,理了理她的风帽,说道:“宁宁,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卢希宁点点头:“你在马车上等啊,别下来,外面冷得很。”
纳兰容若对她笑,目送着她进去那扇厚重森严的大门,半晌后方转身上了马车。
卢希宁跟在梁九功身后,瞧着与平时前去乾清宫的路线不同,不禁停下了脚步。
梁九功像是后脑勺上了眼睛一样,立即停下脚步,恭敬地道:“少夫人,皇上在城楼上。”
卢希宁冲他勉强笑了笑,跟在他身后往城楼走去。在楼下她停下脚步向上看,风雪中的城楼边,立着个青色的人影。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看,上楼后,梁九功躬身退了下去,她恭敬请安见礼。
康熙站在不远处,因为寒冷脸色泛白,直直盯着她,哑声道:“起吧,”
卢希宁谢恩后起身,康熙转过身,抬腿往城楼边走去,等了一会回头看来,她头皮一紧,豁出去跟了上去。
两人并排站在城楼边,康熙声音平静,说道:“纳兰容若来辞官,我知道你要走了,我放他离开,也放你走。对不住,我差点没护住你们兄妹。”
卢希宁没想到康熙会道歉,她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道:“皇上,奴才……”
“就你我相称好了。”康熙出声打断了她,“你算得上是我的半个先生,不对,我在你身上学到了良多,你当得起我的先生。你勇敢得很,明知道许多事不可行,你还是锲而不舍去做。许多人会选择明哲保身,纳兰容若……,他没有拦住你,也没有把你关在后宅,算得上真正的君子,我敬佩他这一点。你们,很般配。”
卢希宁从善如流地道:“多谢皇上,其实这次若不是皇上出手,我与大哥肯定逃不掉。”
康熙转头看了她一眼,风呼啸着而过,将他怅然若失的叹息卷了进去,说道:“纳兰容若给我拿来的课本我全部看过了,里面你提出了许多问题,我闻所未闻,却很感兴趣,绞尽脑汁在琢磨答案。我不会因为自己不懂的学问,就否认其的存在,断不敢轻易下结论,对人对事向来如此。”
卢希宁不断轻点着头表示附和,城楼上虽冷,她的一颗心却滚烫,她期盼着大清有人会研究各种学问,从数学物理到植物生物。
“我明白你心中的宏图,大清就算没有战争,海晏河清也没多少用,得靠着知识才能使大清真正进步。你亦知晓,没有我的允许,你自己想要做这些,几乎是痴心妄想。卢希宁,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卢希宁笑靥如花,真诚地道:“皇上,这是我听到最美妙的承诺。”
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康熙痴痴看了一会,僵硬地转过了头,看着远处风雪中的京城。
“这座城,我的一生都将被困在里面。我的亲人们,也变得面目可憎。以前我不懂情爱是什么,等我懂的时候,已经太迟。我能唯一为你做的事情,就是让你离开。”
他情不自禁转过头,眼眸中是无尽的悲哀:“卢希宁,你不能被禁锢在此,蹉跎岁月。走吧,去江南,去塞北,去广东,去南洋去西洋,去哪里都行,如海东青那般飞翔在广袤的天空。”
康熙心痛如绞,眼睛干干的,以前他需要在不同的场合哭,哭江山社稷,哭帝王仁慈。
此时他被无尽的伤心淹没,却流不出眼泪。
他不能流泪。
他不想以后,她记得的,会是他哭的模样。
她善良心软,她说情爱是让对方变得更高兴,不舍得因为他,有一丁点的难过。
“卢希宁,朕许诺你,不管以后纳兰家族如何,朕护你一世周全。”
卢希宁恭敬下跪磕头,以从未有过的虔诚。
康熙静静站着,受了她一礼。
谁都没有说再会。
卢希宁回头望去,紫禁城的黄瓦红墙燕翅重檐,掩映在了风雪里。
午门楼上那抹青色孤寂的身影,一动未动立着,逐渐地,在雪中越来越模糊。
卢希宁转过头,拉紧身上的风帽,挡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鼻子却仍被寒风扑得酸涩难忍。
“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念。浮沉浪,似人潮,哪会没有思念,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注3)
小时候最喜欢去的茶餐厅,店里经常在循环这首歌,她虽听不懂却不大喜欢,总觉得旋律太过悲伤。
她也讲不出再见。
午门正门,在卢希宁面前缓缓打开。
卢希宁脚步微顿,这道门,只在帝后大婚,或者大庆典时才开,中间门洞,仅供皇帝出入。
门外孤单单停着辆马车,车边风雪中,立着纳兰容若熟悉的身影。
卢希宁没再停留,加快了脚步往外走,渐渐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不知道是凄厉的风声,还是纳兰容若在喊宁宁,他也跌跌撞撞尽力往前奔跑,将卢希宁紧紧拥入了怀里。